危思回頭皺皺眉,忍受著廖一平身上的汗酸味。他不知道自己幹點什麼好,還是不幹點什麼好。床頭那口當桌子用的棗紅色木箱上,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他很長時間沒在這口箱子上寫東西了,屈指算算,有將近半年。就是和莊姝交往的這段時間,他所鍾情的文學被他疏遠了,冷落了。愛情果真是排他的。他聽人說過,幸福無詩。他是幸福過的,可是似乎比幸福更多的是痛苦,痛苦更令人不想提筆。倒是與柳鶯那段短暫的相好,幸福沒有這麼真切,痛苦亦無這般刻骨,他倒能用詩來渲泄自己的情緒,什麼“讓你甜蜜就是我的心”之類。當然,他毫無理由因此而責怪於莊姝,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文學這個情人你不依戀它,它也不會親近你,如此下去,他將一事無成。他有些慚愧地抓起抹布,將箱子上的塵埃擦拭幹淨,又拿起那個專門寫詩的筆記本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紙張和墨水散發的詩意的清香。
下午上班的號聲響了。參加搶修以來,幾乎每晚加班,星期天也沒休息,胡鬆生答應給幾天假補休的,他跟車間說了,車間說必須要有宣傳科的證明條子。他想下午就把條子開來,利用這幾天假寫篇散文,多花點工夫弄精致一點,好參加省裏的評獎。
他於是去了廠辦公樓。宣傳科裏坐著許多人,說說笑笑的,除了胡鬆生外,其中他認識的就隻有趙小鳴了。他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胡科長!”
“是危思嗬,來,坐、坐!”胡鬆生招手。
他走到一把空椅子前,微紅著臉,卻不坐。
“危思,在工地上這一段表現還不錯,稿子寫了不少,繆書記表揚了宣傳科,這裏頭有你一份功勞嗬!希望你回車間後戒驕戒躁,再接再厲,繼續給我們寫稿!”胡鬆生顯得很熱情。
“嗯,我一定寫。”他說。
“找我有什麼事嗎?”
“您上次說給我幾天補休的……”
“這你跟車間說一聲,休就是,反正現在沒開車生產。”
“車間說,要您開個條子。”
“不用不用,你休就是了。”胡鬆生揮揮手,臉上顯出不快來。
“沒有條子,我不敢休呢。”他說,望著胡鬆生。
胡鬆生的臉慢慢陰下來,半晌不語,忽然從辦公桌前站起,弓起指頭叩著桌麵,嚴肅地說:“危思,你怎麼就經不起表揚呢?全廠幹部職工為了恢複生產出大力流大汗,哪個像你這樣斤斤計較?思想意識有問題嘛!早跟你說過,要提防資產階級名利思想的侵襲,你當了耳邊風嘛!要講風格講貢獻,不要講報酬嘛!你這種思想,以後能寫得出好作品來?不可能嘛!實話告訴你,省報早就寄了一份表來,想發展你為通訊員,我們還沒研究。可是你這種思想境界,不夠格嘛!我想同意,也不敢同意嘛……”
他瞠目結舌,沒料到科長的臉會變得這麼快。屋裏所有的人都鄙夷地盯著他,他的臉又癢又麻。胡鬆生的唇還在翻動,但說了些什麼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木然地退出門外,下樓梯時一顛一顛,像個木偶。
走出辦公樓時他暗暗發誓,若不是愚不可及,就再也不到這座樓裏來了。
危思用塑料袋提著四袋奶粉兩盒人參蜂王漿進了工人文化宮。聽到排練廳裏的喧嘩聲,他引頸往窗戶裏一瞧,隻見莊姝正對一群穿練功服的女子說話,大概又在排什麼節目。莊姝臉上泛紅,沒事一樣,這使他幾天來一直懸著的心落到了實處。
他怕打擾她,離開排練廳,上了三樓,將上次她給他的鑰匙捅進鎖孔,輕輕一擰,門開了。接受這片鑰匙時,他就想:他能開她的門了,也能開她的心麼?他能獨自居住在她的心裏麼?當時他就對此沒有把握,而現在他更不能回答自己了。
他關上門,把東西放在桌上,然後坐下,深吸了幾口她特有的溫馨氣息,開始環視她的小屋。好久沒來,屋裏還是那麼雅致而簡樸,所有物件都擺在老地方。床上的席子換成了床單,這使她醒悟到季節已變換,宜人的秋天踩著夏天的腳跟來了。
牆上多了一幅字,是別林斯基的話:“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學。”靠近這幅字的地方掛了一把小提琴。這都是過去沒有的。這個“不幸”是指最近這件事吧?她是在怨恨他帶給了她不幸?
一時他十分鬱悶。
他把帶來的東西拿出來放好。自他與莊姝相好以來,他還沒送過她任何禮物。不是他吝嗇,而是他根本沒想到這一層。他是太注重精神而太輕視物質了。她也從未跟他說要買什麼,連暗示也沒有,這一點就不俗,她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她有自己的生活觀念和處世思想,從她的幾次拒婚就可以看出來。她是那樣獨立不羈,固守著自己的立場。不過,她這樣做僅僅是出於在婚前就要得到他的絕對信任嗎?他有些懷疑。
他轉一下身子,右肘碰得抽屜上一把掛鎖錚錚響。以前這個抽屜是沒有鎖的,提防誰?這樣的想法也許太偏執,太小心眼,他於是自責了一句:你這敏感的奧賽羅!但那把鎖在那裏晃動,弄得他極不自在,於是伸手將鎖扶了一下。他這才發現鎖並沒有鎖下去。他想有兩種可能,一是莊姝忘了鎖,二是此乃一把壞鎖,掛著它不過是做個擺設,隻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他凝視片刻,將鎖取下來一查看,果真是把配相的壞鎖,鎖上後一拉就開。於是鎖就不是鎖了,而是一個暗示。它表明抽屜裏有不能為旁人所知的東西,也就是說抽屜裏藏著秘密。秘密總是具有某種誘惑力的。他和她相好到這種程度,還有什麼需要遮遮掩掩的呢?除非它是會危及他們親密關係的東西……他感到身子在收縮,而腦子在膨脹。她是在防他,她曉得他是君子,不敢去翻掛了鎖的抽屜的,但他要是做一回小人,那一切秘密不就昭然若揭了麼?這樣做也許太不像話……不過她一時半會不會回來,神不知鬼不覺,看看何妨?若是能找到妨害愛情發展的症結究竟在哪裏,對雙方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