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秉良轉向廖一平:“我本不該向你敬酒,小廖,因為你這事不值得祝賀,可我還是要敬你一杯。我祝你小心謹慎,明哲保身,總有一天會時來運轉!”
“班長,謝謝你,我飲了這一杯,”廖一平一仰頭,喉結上下一陣蠕動,杯中酒一滴不剩進了肚,然後圓睜雙眼道:“我這次調到造氣車間當下灰工,我想諸位師傅心裏都有數。這都是他媽的繆誌遠打擊報複!我明人不做暗事,是到省裏告了他一狀。他發號施令瞎指揮,造成大爆炸,要了蘇又茹的命,難道不該告他嗎?可是上頭他媽的官官相護,把我寫的申訴材料轉到廠裏來了!下灰崗位又髒又累,全是請的民工,就我一個正式工,他想這樣就治得了我?瞎了他的狗眼!不為蘇又茹申冤報仇,我誓不為人!”
廖一平將酒杯往地上一摔,叭一聲,碎玻璃輻射開去,有一塊擊打在危思的褲腿上。
眾人麵麵相覷。
“小廖,我看你暫且忍一忍吧,胳膊扭不過大腿。”黃秉良擔憂地說。
“班長,要我忍還不如死了好。你別管我,你剛才不是說,各有各的活法嗎?”廖一平籲口氣說,“別說我的事了,大家痛痛快快喝酒吧,莫掃了大家的興。本來是馮彤彤和謝建華的好日子,莫讓我攪得不痛快。來,喝!”
十幾隻手高高低低地舉起來,喉嚨們咕嘟咕嘟一陣亂響。憂愁也好欣喜也罷,全蘊含在血紅的酒液裏。危思仰頭喝酒時,覺得它是從他頭頂淌下來。酒嗬,你這情緒的酵母,你這燃燒理智的火,燒罷,把我燒了罷!他暈暈乎乎了,無數的小火舌在血管裏蔓延。他舉起空杯子,一些字句隨著灼熱的酒氣從他口腔裏吐了出來:
“我敬你們三人一杯……小廖,你和同住一間房這麼久……小謝呢,我帶了你好幾年……彤彤,我們相處時間也不短。你們如今都要調走了……以前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請你們原諒,別記在心上……”
說著有隻蟲子從眼裏爬出,他用指頭將它摁死在眼角,指頭粘乎乎的。
“危師傅,這話該由我來說,我當了這麼久徒弟,一直沒喊過你師傅,因為你比我大不了幾歲,我不好意思……”
危思沒有聽見謝建華的話,他醉意朦朧地覷著馮彤彤的臉。他的話其實主要是對她說的。馮彤彤的眼裏閃著淚花,可就是不拿眼角瞟他一下。他想她還沒原諒他,就又主動倒了一杯酒澆向心頭。他頭暈腦脹,很快就意識模糊了……
危思醒來時眾人已經散去,桌上杯盞已收拾幹淨,隻是屋裏還彌漫著濃鬱的酒氣。
廖一平正捆被褥,見他睜眼,問道:“沒事吧?”
“沒事,酒勁過去了。”他從床上坐起,揉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見廖一平整理行李,驚詫地問:“你要搬走?”
“嗯。”廖一平點點頭。
“為什麼?相處這麼久,互相的氣息都聞熟了,換個人,我怕不適應呢。”危思說。
“我也不想搬,可房管科要我搬到五棟去,說要按車間住,便於管理。”廖一平說。
“就走?”
“就走。”
危思沒有話說了,一時竟十分懵然,眼神直直的。
後來他提起那口藤箱,送廖一平出了門。
他們都緘默不語,寂靜的樓道裏零零落落的腳步聲使危思聯想起一首憂鬱詩歌裏的省略號。
危思意外地接到了莊姝的電話。
當時,他正坐在電話亭裏,想著他在株州培訓時的師傅。師傅姓曹,家在鄉下,一次車間出了事故,曹師傅勇敢地衝上去排除故障,被突然噴出的溶液燙傷了眼部。他到醫院去看望曹師傅,曹師傅抓著他的手,驚恐地哽咽著,危思,我怕再也看不見了!淚水從繃帶下泉水般湧出。他連忙好言相勸,說醫生講了能夠治愈,但曹師傅根本不聽,隻是慟哭不已。其實,沒過多久曹師傅就傷好出院了。一個人既那麼英勇,又那麼怯懦,他覺得其中有某種耐人尋味的東西,他想以此為素材,寫一篇散文。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毫無防備地拿起了話筒。
“是危思嗎?”
“我是。”他脫口應道,聽出是她,頭皮不由自主地發麻。
“今晚到我這裏來一下好嗎?”
他頓了頓說:“有這個必要嗎?”
“當然有。你一定得來,你不來我就到你們廠裏來。”她帶點威脅的味道,並且,不容置否地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