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願她到廠裏來。
幾個小時後,他才知道落入了一個圈套。
恨從她的心裏長了出來,開始隻是小小的芽,不知不覺越長越大,乃至她向他發出邀請信而被置之不理後,得到氣忿滋養的恨長成了茂密的藤蔓。
隻要一想到他,這藤蔓就死死纏住了她的心。他一個工人,居然敢不理睬她,居然想真的拋棄她!不恨是沒有道理的。
她可以不恨那個右派之子,可以不恨那個三角眼,可以不恨那些流言蜚語,但不可以不恨他。
因為她是愛過他的,至少她自認為愛過。
是他把她的生活弄得如此糟糕,是他給她帶來如此多的痛苦。而痛中之痛,不是肉體上的,也不是感覺上的,而是意識上的——他窺視了她的隱私,使得她在他和別人麵前底氣不足,再也難以驕傲起來了。是他使她的優雅和美麗都大大地打了折扣。他無情地蹂躪了她的自尊,卻屁股一拍走了,留下她在孤獨中痛苦,在痛苦中仇恨,在仇恨中想念他的身體,在想念中折磨自己的靈魂!
他難道就不怕遭報應麼?
她就這麼在那間小屋裏想著,恨著,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說,想必你已知道我了,我是某縣某局的朱主任,如果你願意,我就是你的未婚夫。
朱某的形象、個頭和言談舉止都讓她感到自己貶值了,這使得她愈發的惱恨那個離她而去的人。
她問那個朱主任,你想我願意麼?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很般配?
朱某很自信,你會願意的,我長得醜,可大小是個官,你長得漂亮,可你是個失足青年。
她啞然失笑,奇怪自己竟沒有被這個稱呼激怒,問朱某,你怎麼就知道我是個失足青年?
朱某說,道聽途說,也許言過其實了。
她忽然就變得自輕自賤起來,不,並不言過其實,我就是失足青年,你曉得失足的含義嗎?
朱某說,我搞政工多年,當然曉得,無非就是男女關係方麵不檢點,有過失。
她說,這樣也好,這樣你就有心理準備,曉得我已經不是處女了。非但不是處女,我還流過一次產呢!你曉得我失足於誰嗎?他不過是一個工人,不過會寫幾句詩,可是他把我玩弄了,又把我拋棄了。
她覺得閉不住嘴了,她劈哩啪啦把關於她和那個被她憎恨著的人之間的事都說了出來。她體驗到一種奇妙的傾說的快感。當然她不會涉及自己不想說的隱私,而她說的這些,她覺得早已不成為隱私了。把她認為該說的都說完之後,她問朱某,你聽了這些,有什麼感想?
朱某臉一陣青一陣白,卻也相當鎮靜,回答說,聽了你剛才的控訴,我一方麵感到很氣憤,另一方麵也感到很欣慰。因為你對我很坦誠,特別是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這就有了建立良好關係的基礎。知錯就改,還是好同誌。
她說,你真的這麼高姿態,就沒別的感覺?
朱某仿佛得到提醒,背著手煩躁地來回地踱步,說,怎麼沒有?媽的,老子就感到肉沒吃倒惹了一身臊!
她就說對不起,很歉疚,又很無辜的樣子。
朱某說,不怪你,隻能怪那個家夥,你本質還是好的,當然,你長得太漂亮也是一個原因。擺在我麵前的隻有兩種選擇,對你是推一把,還是拉一把,二者必居其一。
她說,我看還是推一把算了。
朱某說,要推我就不會來了,再說臊已惹了一身,我怎能不吃肉呢?挽救你是我義不容辭的神聖責任,讓我們攜起手來,走向美好的明天吧。
她好像被感動了,但是她說,不行,不教訓那個人一下,我今天都過不去。
朱某說當然要教訓,我怎麼能放過他?隻要你依了我,一切都好說。朱某說著就攬住了她的肩,熱切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臉上。
於是,她垂下了長長的睫毛,像個羞澀的少女一樣紅了臉,並且無比溫順地向他靠過去。朱某的嘴巴湊到她臉上來時,她聞到了濃烈的煙葉和大蒜的氣味,便委屈地抽動了她小巧玲瓏的鼻子……
後來,朱某從她身上滑下來,紅著眼忿忿地叫道,走,給他打電話,把他給我叫來,不教訓教訓他,我心裏不平衡,你也難以吸取教訓!
她忽然就後悔了,但為時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