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思穿過擁擠的車廂過道,進了餐車。抬眼便見胡鬆生陪著個穿藍呢大衣的人在用餐。胡鬆生碰巧麵對他坐著,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胡鬆生眼睛閃了一下,避開了他。他買了一份飯菜,自顧自地坐下。既然胡鬆生不理他,他也懶得睬他。
“哎,這不是小危嗎?過來,過來!”胡鬆生像突然發現了他,異乎尋常地熱情招呼。
“噢,是胡科長嗬!”他也扮了笑臉過去,虛與委蛇這個詞在腦子裏一閃。
“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省化工廳的陳處長;這位小危呢,是我們廠小有名氣的業餘作者,發表過不少作品,這一次全省職工文學評獎,得了個二等獎。”胡鬆生用指頭戳著他。
“唔、唔。”陳處長點著頭。
“小危呀,剛領獎回來吧?有多少獎金呀?”胡鬆生饒有興趣地問。
“不多,五十元。”他吃著飯。
“嗯,是不多,不過也不少,你這個二級工一個月工資也才三十七塊五吧?錢不算什麼,主要是榮譽。小危呀,以後可不能躺在榮譽上睡大覺,要再立新功喲!”胡鬆生看了他身上的工作服,點頭讚許,“嗯,衣著樸素,保持工人階級的本色,好!最近寫了些什麼呀?”
“寫了幾篇小東西。”他說。
“都投出去了?”
“投了。”
“怎麼不先讓宣傳科審查審查,把把關呢?這對你有好處,免得犯政治錯誤!小危,可不能驕傲,回去後,不要搞資產階級自由化,有什麼創作想法,向我彙報彙報。”
“好。”他含糊地應了一聲,趕緊加快用餐速度。
胡鬆生對陳處長侃侃而談:“這個小危,基本上還是不錯的,領導的話聽得進去。他是尿素車間操作工,我原來在車間當書記時,就注意對他進行培養,花了不少心血。現在他果然做出成績來了!”
“哦,是嗎?”陳處長瞟危思一眼。
危思微笑不語,他發現胡鬆生的麵部皮膚非常粗糙,像桔子皮,心想這可能是從不見他紅臉的原因。
危思以少見的速度吃完飯,打著嗝回到自己所在的車廂。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仿佛要把剛才聽見的胡鬆生的話會吐出來。列車均勻地搖晃著他,他有點犯困,於是閉上了眼睛。
眼睛猶如開在軀殼上的窗戶,關上窗戶他就呆在自己的殼裏了。四周一片昏暗,昏暗裏隻有火車車輪單調地響著。他沉沉欲睡。忽然,從那昏暗的深處,曳來一縷幽雅的清香,它淡淡的甜甜的,觸醒了他的記憶。他回避著,睜開雙眼。那清香不絕如縷,清晰地鑽入他的鼻孔,彌漫了他的全身。他原以為它是穿越時空,從記憶中來,但他發現不是,它就在這個車廂裏。
難道她在附近的座位上?他的心悸顫了。她雖然帶給他那麼多的羞辱,他卻一直不怨恨她,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想起她,避免碰見她。他裝著查看行李架上的東西,朝四周環顧一遍。不,沒有她。那這縷她獨的幽馨之氣從何而來?他迷惑不解。他翕動鼻翼,循著那縷嫋嫋不絕的氣息追蹤而去。
終於,他發現它來自座位底下:那兒有個被人遺棄的裝“雅霜”的白色瓷瓶。他撿起那個精致的小瓶子,不禁苦笑一下,心想,人們所謂的高雅,不過乃世俗之精華而已嗬。
他打開窗戶,把瓶子扔了出去。
一座熟悉的山從遠處緩緩移近,山下就是鐵塔林立的工廠。火車減速了,他提起包擠向車門。火車停穩,車門一開,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他佇立在雪地裏,陽光漫過他的頭頂。他看見胡鬆生陪那位陳處長走向一輛小轎車。他忽然想,他不能在這個地方呆了,他必須調走,就像剛才從那個綠色鐵殼裏跳出來一樣,從這個巨大的無形的殼裏跳出去。
命運看來還是很照顧危思的,在他起了調走的念頭不久,就收到了千裏之外的曹師傅的來信。
曹師傅在信裏說,在報上看到那篇《師傅肖像》的文章,感到很高興,徒弟現在有出息了,他當師傅的臉上也有光彩。曹師傅問他有對象了沒有?如沒有,就為他介紹一個。曹師傅說對方是軸承廠的車工,出身於工人世家,工作兢兢業業,是市裏的勞動模範,而且好學習,正上夜大。特別是,她能炒一手好菜,如能和她結婚,他定能得到一個賢慧能幹的好妻子。而且可以以照顧夫妻關係為由調過去,換一個不用倒班的工作。美中不足的,她比他大一歲。北方有“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不知他這個南方人在不在乎這一點?如果他同意,就趕緊寄一張相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