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老樣子嗬!”黃秉良說。
“是呀,我們都是老樣子了!”他無限感歎。
“你怎麼舍得來的,是不是走錯了路?”黃秉良說。
“早該來看看了,一直忙,脫不開身,要不前天接到一個匿名電話……唉!”他有些慚愧地說,問黃秉良,是否知道有哪個熟人給他打過電話。
黃秉良直搖頭,說過去同班的工友,大多調走了,沒調走的,也都享受化工企業的勞保待遇,提前退休了。車間的操作工換了好幾茬,已經沒有他認識的了。
他讓黃秉良帶他去車間。走在廠區寬闊的馬路上,聞著隱約而來的淡淡的氨氣,十八年的歲月阻隔倏然消失,做為一個操作工的全部感覺,又回到了他的心裏。他感到自己不是舊地重遊,而是趕來上班……
走進熟悉的泵崗位,他的心微微地顫動。還是那個值班室,還是那座電話亭,還是那十餘台鋼鐵機器。所不同的是值班室有了暖氣,令人生畏的P4大閥不再用人工開關,各個工藝控製點也都由電腦調節。過去三個人的崗位,如今隻需一個人來值班了。
黃秉良帶著他每個崗位都轉了一圈。看到的,果然都是些年輕陌生的麵孔。正欲離去,黃秉良一拍腦殼:“怎麼把他忘了呢?車間裏還有一個你很熟的人呢!”
“誰?”他問。
“廖一平呀!”黃秉良說,“你走的那年,他不是被抓起來了麼?後來正好碰上‘嚴打’,以強奸未遂罪判了八年徒刑。刑滿釋放時,我正當車間主任,就把他安排在包裝工段做點雜事。幸好當時繆誌遠調走了,不然還不好安排他呢!”
“真的?走,帶我見他去!”他迫不及待地說。
“他隻怕不認識你了呢。”黃秉良說。
“為什麼?”他問。
“他脾氣暴躁,一直不認罪,在監獄裏不服管教,被人把腦子打壞了,腦門頂上凹下去一塊……出來後就懵懵懂懂,隻曉得點頭稱是,誰也不認識。你說你是誰,他就認為你是誰。”
“是這樣?!”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黃秉良帶他去包裝樓。遠遠地看見樓梯上有個人慢慢吞吞地走著。黃秉良雙手合十,喊道:“廖一平,你下來,看看誰來了!”
隨著那個畏縮的人形走近,危思的心慢慢地縮緊,乃至到了麵前,不由駭異得渾身發起毛來。蓬亂的頭發,瘦削的麵孔,深陷的眼窩,呆滯的眸子,蹣跚的步態,是什麼東西把一個精力充沛青春勃發的青年變成一個衰弱不堪的病夫?
危思壓抑著心靈的震憾,跨前一步,握住廖一平的手,顫聲道:“廖一平,你還認識我嗎。”
廖一平呆視著他,晦暗的眼睛閃出一線光亮:“你是危、危什麼?”
“對、對!我是危思嗬!我倆曾經住一間屋的,你記得麼?”他興奮地叫道。
廖一平卻沒有反應。
“前天是不是你給我打電話?”他搖著廖一平的手。
廖一平仍然木木的,眼睛又黯了下去。
“明天你帶我去看看蘇又茹的墳,給她掃掃墓好不好?”他把蘇又茹三個字咬得很重。
廖一平卻打了個哆嗦,轉身顫顫巍巍地走了。
危思跟著黃秉良默默地離開車間。兩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有的時候,語言確實是那麼軟弱無力,完全多餘。
那個匿名電話卻是有力的,它輕而易舉地把他召喚到了這裏。匿名者是誰?莫非它來自沉寂的冥想,來自暗夜的夢幻,抑或來自莫測的內心?莫非是另一個危思給這一個危思打了這個電話?
他作如是想。
翌日,他來到蘇又茹墓前,默哀片刻,然後坐下來,眺望著蜿蜒而去的青衣江,開始緬懷那些逝去的情感。
二十世紀隻剩下最後的幾天了。
幾隻黑螞蟻在他腳邊爬來爬去,尋找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