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地望了那樓一眼。窗簾正好拉開。原來她在。她伸著懶腰拴好窗簾,原來她也在午覺。她把床鋪好,就走進去了。她倒是真的轉過身走到西邊的飯廳。飯廳也是廚房,最流行的開放式設計。她洗洗切切了一陣,往一個描著墨色蘭花的褐黃砂罐子裏放了水,又把切好的幾份食材一股腦兒放進去,蓋上碗口大的圓形小蓋兒,擰開了打火灶。她往裏屋去了,而不過十分鍾,她又走進飯廳,蹲下身子調小了火。我看了眼手表,兩點四十。這麼早就開火,自然是煲湯了。剛才的夢徹底低落了我的情緒,身體不適總能讓人換個角度思考世界。我想起昨天的沾沾自喜,她老了,她老成醜,這是理所當然的,我錯把公正的時間當成自己的同謀了。我們相較的自然不是這些膚淺的外表。窗戶漸漸被湯的熱氣暈上一圈水珠,一些煙氣從房子裏飄蕩出來。我戴好墨鏡,走下亭子,穿過竹林,沿著小池子往那邊走去。走到那邊,走到那雕梁畫柱的碼頭長廊裏,我幾乎就在那房子的正下方了。廚房的小窗戶裏果然冒出的是湯的香味兒,一陣陣竄進我的鼻子。蓮藕排骨湯,似乎記得他說過她生在楚地。
這時我聽到門鈴聲,一會兒,真有一個男人的聲音竄進耳朵。我急忙快速溜回到亭子裏,抓起望遠鏡。她確實在為一個人準備飯菜。原來今天是周末,他們的兒子回來了。他們在遠處的客廳深處,幾乎看不見什麼,我卻總覺得有親密的擁抱或者嬉笑的歡聲。但二十分鍾後,他們真實地走到陽台上來了。她解了頭繩,披頭散發坐在圓凳上,回頭看她的兒子。兒子雙手扯著一麵寬闊的透明塑料布,隨即穿在她的身上。風把那雲彩樣的塑料布吹得纏綿悱惻,好不容易四麵抓著貼到身上,兩人都笑了。兒子又轉身進屋拿出來兩管牙膏樣的東西和一個黑色塑料小碗放在桌子上。他戴上塑料手套,將兩管東西一一擠進碗中,又拿起一個細齒的小梳子,給她染起發來。
她笑著,兒子也笑著說著什麼,還不時故作厭嫌地指指她的白頭發,卻又撅嘴笑了。
她有甜美的午睡,有午睡後愉快的忙碌,兒子又回來了,還會有晚餐美妙的湯。我覺得她像知道有人在窺探她似的,展示著她的幸福。世界都是她的,那麼安穩滿足。我啃著帶來的玉米,就著夢裏沒哭完的鹹眼淚一粒一粒地往肚子裏吞。
於是我決定堅持這次計劃。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在丈夫出長差的時候會做些什麼呢?那蒼白幹癟的身體還能體會到寂寞嗎?如果能,那麼她要怎麼排解它們呢?如果能證明她不過是個偷人的蕩婦……這似乎是時小簡《雙城謀殺》裏的情節,原來文字在腦中成串湧出,竟成了自行蔓延伸展的活體。但我相信任何人都經不起竊聽和窺探,這是埃德加·胡佛教我的,那位FBI的老賊。況且事情當然不能以她的大獲全勝結局,一定有些什麼,一定有些比皺紋和衰老更解氣的東西。
我破天荒地定了鬧鍾,開始了程序近似專業化的追蹤。我也不那麼在意靚麗的裝備了。每天早上九點趕到公園,晚上六點離園。我九點坐在亭子裏吃肉鬆麵包喝酸奶時,她也在餐廳喝著豆漿吃著饅頭片。她拿著一套十字繡在陽台圓桌旁一針一線時,我則打開便攜電腦玩小遊戲。有時候她去接客廳的電話,我就發幾條無聊的短信,或遠遠觀望著,那條彎曲的電話線在微弱的光裏像從她肚子上溢出的腸子那般怪異。對於她自己一人的夥食,她雖然是隨意打發,卻也從不外出就餐或叫外賣。她的冰箱裏似乎有取不盡的各類食物,看來她從來喜愛儲備,絕不會坐吃山空。每每她將食物塞進微波爐的當兒,我已速速走到長廊下,嗅到氣味兒:兩塊芫荽醬鴨,或是半碟苦瓜炒肉,都有額外的辣椒醬味兒。有時候她做一點米飯,有時候同樣把饅頭放在剩菜上推進微波爐。等微波爐最後一聲滴的一響,我就又溜回到亭子裏。我也打開我的袋子,一個捂出無數小氣泡的蔫兒了的漢堡包或者一份路上買來的陝西涼皮兒,跟她一起吃起來。在空曠的公園裏吃飯倒是怡人心脾,隻不過這遲來的春天,讓我越吃越涼。
一周後,我發現,她的生活是非常規律的,完全沒有我臆想的那些事兒。在日光下玩小遊戲尤其傷眼睛。聞著那廚房裏的油煙味兒,我決定開始與她玩一個不傷眼睛的遊戲。我打開電腦,建立一個命名為“孤獨餐譜”的文檔,用它記錄她的一日三餐。而且決定等晚上回去,我就嚐試照她的菜單做上三餐,裝進新買的高級保溫箱中第二天吃。
她有時候就站在廚台邊上吃,有時候她用一個大盤子將菜飯和辣椒醬一起端到陽台上來吃。她的主食飯量很大,菜不夠時,一塊豆腐乳也能再吃半個饅頭。吃完飯,她又將它們端進廚房。有一次,她在洗碗台前挽挽袖子,呆了兩秒,竟將它們一下丟進洗碗台,又放下袖子走出來。嗬,原來她也有犯懶的時候。我一笑,將最後一勺苦瓜炒肉吃了進去。原本我是不吃苦瓜的,但照著她的炒法,加幹辣椒和肉,並淋上生抽長時間地燉。那苦瓜竟不那麼苦,並將肉汁變得更清香醇厚,而且那最後的苦味裏有一種超脫的清新味道。不過或許加上了什麼情緒調料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