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迷動物園(1)(1 / 3)

有誰喜歡在動物園裏觀賞動物呢?嗯,這跟喜愛在自然博物館中觀看動物屍體或許有些類似的心理因素……您看,您想過頭了。優秀的讀者總是迎合作家愛聯想和象征的嗜好。一個號稱作家的家夥妄圖寫出一篇好的文章,他的腦子一定塞滿了讓普通詞彙旁逸斜出的鬼點子不是?一個簡單的句子就更不能隻是個簡單的句子了吧,它一定能打探到人性嘛。更何況,天地良心,您用的可是個問號。疑問,反問,詰問……別開玩笑了,問句難道還真打算讓人正經回答?所有的問句都是作家明知故問,問號不過是一抹輕蔑的笑罷了。沒錯沒錯,但,讖語:一切跟你想的不同。老天爺啊上帝啊作家啊他們這票人,難道還不如你狡猾?您還是錯了。探討生物的非自然狀態以及人是冷漠和殘忍的標本製造者還是放在下一篇小說吧。不如,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有誰喜歡在動物園裏觀賞動物呢?小學生,旅遊者,想要孩子的腦子裏塞滿人間一切知識好轉化為打拚世界的十八般武藝的求神拜佛的家長們。猴子或許能幫上忙,嗯,難說。總之一定不是如花似玉潮流時尚的姑娘們。叮咚,動物園站到了,有去往動物園的乘客請準備下車,下車請出示車票。寬闊的雙向馬路南北,大約可以區分兩種生活狀態的人。在動物園看猴子的,在動物園淘衣服的。終於說到了事情的關鍵。這大約是個隻有在北京生活過的年輕人才能體會的雙關語。動物園是一個雙關語。我們的幽默,我們的默契,我們的契約,都建立在我們對某種事物的一致認識上。這方形成了交流。疑似交流,親密交流,交流又產生誤解,我和貓相處的何其融洽,那根基恰恰是因為斷絕了交流的可能。誤解說不定帶來災難或者愛情,愛情也不一定不是災難。我們都得知道。不是嗎,要是我並非身在北京,我根本無法寫出一篇與動物毫不相幹的有關動物園的故事來,而現在我可以。你到底下不下,你有卡嗎,你刷了嗎,你的票呢,你在耽誤大家的時間知道嗎,下次可給我注意了!關門!我走向地下通道,徑直往那樓群深處走去。

我有一場攸關生死的約會。誇張。在這個嶄新的世紀,誇張已經換不來一張驚愕的表情了。他們不過閉著嘴嗯了一聲,“誇張”兩個字像隻烏鴉帶著省略號嘎嘎經過。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動物園國際服裝批發市場。逛動物園需要合理安排時間,國際批發市場意味著龐大蕪雜。剛下車你就看到一座威化餅幹似的長樓,橫橫豎豎寫著“戴希曼鞋城”、“金開利德服裝城”、“中踏鞋業”,樓下是盤根錯節的公交樞紐站。相信我,最張揚的鋪麵永遠擺放著最口水的貨品。好東西在深處。穿過陰冷的公交大廳,走進陽光。第一次來的人,一定會對那麵與五星紅旗比鄰的美國國旗嘲笑一番。由於語言不通,它不懂得這笑意的隱喻,飄得更起勁兒了呢。可憐的美國國旗右側是一幢很是破落的三層小樓(這是第一重點,標注圈1,畫兩條短線),號之“眾合市場”。時光荏苒,春去秋來,四季變幻……習慣性濫調。裹著厚塑料的哈密瓜變作糯玉米,賣水鋪門前一路排開四五個箱子,夏天瓶子們被凍得歪歪扭扭,冬天照樣歪扭,那是燙的。堆得如此壯觀,都為了自選省時。麵包圈、安大媽烤腸、蜂蜜麻花們油花花地擺在三階樓梯上。我剛上去,一個反蒙著蛇皮袋的巨型包裹乘著橘紅色雙輪推車迎麵而來,包裹把人遮住了,隻聽到一遍遍不由分說的“借光”“讓道”,憑多年逛動物園的經驗,我閃到一旁的郵政儲蓄櫃員機內,蛇皮袋上兩個歪歪扭扭的“安徽”滾了下去。

一戶賣帽子圍巾的和一戶賣襪子內衣的分據兩側,中間正是入口。帶著一個是否與迎麵出來的人相撞的謎語,奮力掀起油膩的軍綠色棉簾,頭發還是亂了,粘著額頭的汗。而這一進來,如同鑽進了一床紅綠大花的愣臉棉被,自然是暖呼呼臭烘烘,卻隻當是自己的味兒。因為它們太熟悉了,它們一周一次的基本速率從鼻孔溜進全身管道。就這麼深情地吸一口這味兒吧!啊,這狹窄的通道,這擁擠至屋頂的層層疊疊的衣服,它們就在這糯糯的空氣裏,溫柔地填滿我的眼睛,我的心,我受傷顫抖的靈魂。不,它驅逐了靈魂。這裏是純粹的身體與服飾的交歡,開懷痛快。解開棉衣係在腰間,搓搓手,忘掉外麵世界的寒冷,讓我們大逛一場吧。

我閉著眼都能說出它們的布局。讓我從東邊一道開始。右手第一個鋪位有個很漂亮的家夥,大眼睛,煙熏妝,穿著自家鋪裏的衣服很好看。伸手捏一捏掛在最外麵看起來像紙質的那款麵料。其實起先的幾個鋪位從未過多地駐足,那是因為還沒有進入狀態。逛衣服跟談戀愛一樣,是要有個過程的,不是嗎。是的,他要跟我分手,我方才動用兩年親密關係的砝碼換來最後一次見麵的機會。生死攸關的約會。明天見,再見,好久不見,再也不見。這是出廠後的第一次考驗。它們無比興奮,躍躍欲試。它們還帶著機器的機油味,帶著漿洗的僵硬,它們等不及地走進江湖,帶著滿身的線頭、褶皺。係成井字形橘紅的捆紮帶子鬆綁了,它們喘了口氣,斑駁刺眼的塑料袋漸漸鼓脹起來,幸運的代表被抽出,兩頭一塞穿上衣架(薄脆的黑色衣架,輕輕一掰就粉碎),再掛在灰布圍著的檔口四壁。這些都沒有關係,隻要有燦然一新的款式,驚鴻一瞥的色彩,或者僅僅是一處月朗星稀的細節,就隻管氣喘籲籲地待在那裏,哪怕在最角落的地方。我跟它就這麼相識了。它掛在角落裏,還在後排,前麵掛著一件花朵滿肩的白色短大衣、一件湛藍色配卡其色細腰帶小禮服和一件紫色絲絨高腰公主袖連衣裙。在它們的遮掩下,它從上麵露出一寸領子,滿園春色關不住,小荷才露尖尖角,我就等閑識得東風麵啦。真絲麵料,象牙白,在一派要了命的褶皺中,我還是辨識出了美麗。果然,回家後在蒸汽熨鬥下,它胸前的三對雙層真絲領結乖巧服帖地垂墜著,領子和袖口換成另一種質地較硬的真絲麵料,顏色也白了一度。領口伊麗莎白式的圓形褶皺,像一朵風幹的葵花。袖口很長,喇叭式張開。雙麵黑色絲絨匝線帶子壓住了真絲的輕佻,袖口也照著匝了一圈。後背和胳膊是單層真絲,它極其透明地性感著,胸前卻因為多重的疊加,將那飽滿圓潤的胸部雲遮霧罩了個夠。我套上別著米奇水鑽別針的黑色無領小西服,剛好露出那風幹的葵花,鋯石、瑪瑙和水晶拚貼的四色方形耳環在波波頭裏若隱若現,於是,我跟他就這麼相識了。KTV的燈光迷亂,耳環的瑟瑟是一種勾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