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男人(1 / 2)

七小是市裏的重點小學,快到放學的光景,門口總會堵滿了接孩子的人。那小孩剛六歲,至多上一年級,興許還是個學前班,遠遠晃晃地走來,摸摸黑灰的牆,拍拍花壇邊的矮樹。他眼裏好像沒有路,那麼木然、茫然,但在木然、茫然裏,卻多的是警醒。他也是早就見著那阿婆的,也懂得這個人雖也是大人,但同老師、爸爸、表姨都不同,那是家裏請來接送他的傭人,叫聲“阿婆”罷了。

他終於轉到她麵前,雖然她已經帶著欣然的笑和諂媚的手勢招呼小林半天了。小林有了主人的地位,感覺上也是個男人,他連抬頭看阿婆一眼都沒有,也不知道在看向哪裏,莫非看向虛空的天裏?阿婆說,“放學了,細佬辛苦哦,讀書辛苦哦。”他隻順著勁兒脫去書包,阿婆忙接過來背在自己身上。書包要是再小一寸她便背不上的,可恰巧,阿婆的身體比他高不了多少,況且血肉已經幹癟下去,身體還不如他那樣蓬勃,隻空有個大人的骨架子,於是書包服帖地嵌在她背上,隻是書包上的卡通藍貓,顯得滑稽。但她的背還很直咧。

孩子不跟她說話,她卻笑著跟著,步子很歡快。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不仔細看,也可當做是其樂融融的婆孫。帶孩子的工作一般都扮演成這個關係,叫人看著比較舒服,遮掩一下赤裸的雇傭。她頂多五十的樣子,不大可能有這麼大的孫子,她真正的孫子剛半歲。她隻是打扮成標準阿婆的模樣,好適應這打工的角色。在這個行當裏,其實她還太年輕,不能遲鈍到有慈祥的麵容,隻幾步就透出靈光來。

這正是小男孩最厭惡的,說不出緣由來,隻恨恨地想,她幹嗎不再步履遲緩一些?幹嗎臉上的皺紋不褶到淹沒笑容的地步?或許隻是因為正趕上厭煩女生的年紀。他厭惡她,但也得指揮她,他要吃那邊的蘭州拉麵,錢是父母的,卻放在她身上。

小小的男人,現在支配著權力,他指著遠遠的綠色招牌“蘭州拉麵”,並不說話。“好食咩?”阿婆討好地笑著表示疑問。阿婆明白自己的工作,但她認為,相對於這樣一個小孩子,至少自己可以作為一個大人,做些大人的主。小林卻沒覺得有聽她意見的必要,隻是堅定地點頭,已經坐到靠門外的桌旁。

椅子需要抬起屁股才能上去。桌上擺著辣椒罐、醋瓶、蒜碟、筷簍。小林馬上發現少了盛醬油的小壺,溜下凳子,把旁邊空桌上的提了過來。大大小小的瓶罐擺滿眼前,他準備好享用他能享用的所有了。在他還算清澈的眼光裏,眼前的這些,如同他的現在和未來,一桌小食或一筵盛宴,他付了錢的,他就要盡心享受:一片蒜、一滴油,都不浪費,也不打算放棄或施舍。他抽出一雙一次性的木筷,褪掉印有紅字的塑料膜,再沿頭上的小縫掰開,啪!好好的兩半。他仔細看了,整整齊齊的兩根,沒有歪,若一邊木頭多,一邊少,那麼他定要扔掉再掰一雙的。

“刀削麵。”他聲音不做起伏,很輕很小,但沒有孩子氣,有絕對的自信阿婆能聽到,她是做這個的,是聽他要求為他做事的,她掙的就是這份錢,打的就是這份工。阿婆確是聽到了,嗓子應了一下,但沒出聲。“吃得完嗎?”孩子不應,依舊不知看著哪裏。

她到麵攤時,已經咳了兩聲,亮堂地說,“一份刀削麵!”拉著麵的人說,“小份?”“小份,一份,小林吃,阿婆不吃。”她兀自回答這麼多,似乎說給那孩子聽,該是覺得這麼小小的人兒,很容易勾起他的惻隱之心吧。說完阿婆瞧了他一眼,是個堅定的背影。他呆呆握著弄好的筷子,挨個敲敲辣椒罐、醬油壺、醋瓶,偶爾吞吞涎水。第四節課的時候他就餓了,沒有什麼比吃東西愉快了。那阿婆還沒死心:“多給一個小碗啦!”一會兒她仍舊過來,又說,“多給一個小碗。”拉麵師傅終於答應了她:“知道了,一會兒一起給你送過去,不急!”

“好大碗,吃不完的哦。”阿婆顫巍巍地端來麵,像朝聖的供品。小林卻不等她放手就搶下。小碗也送來了,阿婆拾一凳坐在他旁邊。小林故意往左挪挪,小碗也抓過來。阿婆驚奇地跟著小林的動作:“要醋?蒜?辣椒也敢吃的嗎?”他低垂著眼,他那麼小,也懂得用低垂的眼。世界如此,再低矮,還有更低矮的草、磚、蟲,你不懂得低垂著眼看下麵,你就把不住你的位置,被更多人低垂著眼漠視。他往小碗裏倒了生抽,抖了幾滴醋,他原不能吃辣,但仍用小鐵勺在辣椒罐裏舀出浮著的猩紅的辣油,原來那油不甚辣,卻是極香的。再在蒜盒裏剜出幾粒碎蒜,最後用碗裏的瓷勺舀一勺麵湯澆在上麵,再用他整整齊齊的木筷攪勻。湯落下的時候,紅的辣油倉皇四散,不一會兒又戀戀不舍地聚攏。而醋和醬油已經水乳交融,永遠也分不開。蒜粒轉著圈圈兒,最後靠著碗沿待住了。阿婆都看呆了。“好好味的啵,小林好識得食業!”她這句誇獎倒是中了他心意,他得意地揚了揚頭,挑起一根麵,放進他自製的味碟裏,蘸兩下,於是那粉白的麵上沾了些灰紅色,冒著生膩的香,送進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