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享路盡頭的一幢樓裏,光耀得要漏出來。這樓本是街道的活動中心,門上拉起了紅色的條幅“著名龍興粵劇團演出——孤雁哀鳴十八秋”。演出在二樓,免費,作為慶祝春節的傳統娛樂項目。樓下平時很囂張的台球桌子今天的砰砰聲,幹巴巴的。這安靜讓剛走進去的人有些遲疑。那趴在球桌上的年輕人便吼一聲,“看粵劇,樓上咧!”
循著聲響,走過黴而涼的樓道,沿樓梯上去,一轉身,就找到它了。它正從一大群胳膊肘大腿縫裏透出來,從煙和灰塵的迷蒙裏竄出來,從咳嗽和笑鬧的嘈雜裏跳出來。幾個抱著手抽煙的男人堵在門口,讓人誤會已經人滿為患。他們早過了做爛仔的年紀,一張深刻的臉,卻依舊吊兒郎當。側著身體大著膽穿過他們,就豁然開朗了。粵劇正在眼前,一目了然,與想象中沒什麼兩樣,那白花花的舞台仍然有一陣超越現實的驚悚。這不是什麼標準的戲台,平時不過是個“多功能卡拉OK廳”,被粵劇的幕布覆蓋,老氣橫秋。地球儀樣的鐳射燈沒有掩飾,它待的不是地方,灰突突如怪瘤,低頭張望著跨世紀的風情。
台上是個過場戲,一個男的官樣派頭,眉骨上紅霞霞的一片。一個底下人背對著觀眾,隻能見青灰色的束腳夥計裝扮和帶穗兒的寬帽,半佝僂著,身體前傾,但脊背上的動作非常生動,加上帽穗的振顫晃動,正是個奴顏媚骨、謹小慎微又機靈狡詐的人。
前排蔓延至中央的好位子上,滿眼的老人。靠後的幾排看起來有些龍騰虎躍,魚目混雜,卻也隻是少許幾個爛仔興風作浪。年輕人大都沒有坐下去的耐心,不過立在邊緣看幾眼熱鬧。於是這場麵就有些讓人驚歎了,原來這條街道潛伏著這麼多老人!他們每張臉都不同,但這樣齊齊地坐在台下,那一致的老喲。以“老”分類,毫無疑問。
有幾個眼熟的。第一排的那對老夫妻,慣常出現在下坡路中段的鐵柵欄旁。沒有一大早一出門自行車就癟了胎的人,一定不會注意到他們。他們像是躲在樹下乘涼,樹的陰影把臉隱沒了,半個小板凳和四隻腳露在陽光裏。被樹蔭丟在外頭暴曬的是“打氣三毛”的牌子,廢紙箱的褐黃底子就要將那淡灰的字吞掉,還好字夠大,還好就有人推著沒氣的自行車焦躁地尋覓。找到救星一樣停到那牌子旁,“有人嗎?”四隻腳緩緩動起來,走出來的生意人讓人沮喪。他們太老了,根本不適合這個工作。老成這樣,在櫃台後麵將錢找錯,或者幹脆將牌子改為乞討詞“兒女不孝,老無所養……”之類還較為妥帖。老太婆挪著彎曲的腿走向柵欄,從後頭掏出打氣閥,老頭則將另一端插進不知是怎麼曲裏拐彎接出來的電源孔裏。不等老太婆走到自行車前,她手上的氣孔開始“嗖嗖”地冒氣,她連忙雙手握住,暴突的血管跟著氣流顫抖著。於是打氣的人歎口氣,接過氣筒,自己彎腰對孔充氣。也有顧念幹淨的雙手袖口,狠狠心,愣愣地站著,木呆呆看她蹲下,哢嚓一聲骨頭響,顫巍巍地對上那孔。車胎飛速地脹起來,看得你屏住呼吸,她卻沒有及時拿開的意思,於是忍不住終於也要蹲下身去,拔掉氣閥,匆匆丟下五毛一塊的,不求找零,蹬上就走。那氣閥蛇一樣吐氣蜷身,老頭拔掉插頭,它打個旋兒死在那兒。他們算不上自行車修理鋪,他們隻打氣。
這會兒坐在二老右前方靠邊處的太婆,頭後纏著一個道士髻。她沒有做什麼叫人心酸的工作,她讓人難忘,完全是因為她一直在。每天清早,在你匆忙出門上工時,她拄著拐棍——像是抱著一樣,在走著。她的步子小得像個笑話,像小品演員專為逗你玩而發明的動作。隻有她自己清楚,她在走路。她堅信自己在一場中風後,如果勤加練習還能健步而行。她奇怪她腦子的指令很明確,按她腦子的速度,她看到她自己都走到路口,走下坡,走進馬路,一輛車奔來,她緊跑了兩步,穿過去,好險……身體卻像個死皮賴臉的醉鬼,像玩忽職守的笨蛋——左腳才動了一寸。於是在你下班回來,她仍抱著拐棍站在那兒,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可走了好遠呢。
台上擁有至高權威、金碧輝煌的老者一看就是年輕人扮的,雖然白發蒼蒼,條條皺紋也都煞費苦心。真總是不言而喻,假卻總是欲蓋彌彰,也是觀眾們都太精明。倒是扮演《孤雁哀鳴十八載》的中年婦女名副其實。故事講失散十八年的夫妻終得重逢。哀鳴的就是這女人,不知是誤解還是她男人根本就是個陳世美。她的頭發用一塊藍布包裹著再撇向一側繞向左肩,額頭中央有一顆圓形石頭裝飾,璀璨奪目,又是假的。藍布下露出一圈波浪形頭發貼於額前,略顯女人味。身著淺色藍布衣,露著白色襯裏,她一路乞討至京城尋覓失散十八年的夫君。衣服也太幹淨了些。
那孩子跟他奶奶一樣的眼睛,小而圓,真是香火不斷。他早就不想看了,四下裏張望。他渾身是勁兒,卻被紋絲不動的專注包圍著不能動彈,來錯了地方,都想哭了。身邊一股濕濡的黴味招引他扭頭。一個老頭子正將手伸進旁邊阿婆身體裏摩挲著。他們張著嘴望著台上,並無表情。一會兒那老頭收回手,在鼻孔上摳了幾下,又下意識地伸進去。阿婆釅紫碎花的衣服裏,他的枯敗的手在上下蠕動,竟也沒有完全失去情色的意味。孩子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隻是一陣恐怖,想要哭鬧,又找不出理由,隻掙紮著身體哼哼著。他的奶奶隻當他又調皮,雙腿鉗著他,目不轉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