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綠色的射燈一亮,親愛的兒子,這就是說,一切又都開始了。
那燈射在銀絲絨布簾子的正中心。它從一個小點開始,在音樂聲裏哆嗦著拉成一條橫線,慌忙地踩著強勁的鼓點,折成兩條,一個滑音後,再彎成一個圓,繼而開始了它的變幻無窮。當然,從我的角度看它,它不時鑽進布簾子的褶子裏,那腿也站不直,彎兒也拐不圓,一副扭扭捏捏的鬼樣子。經常光顧這個劇場的好朋友們都知道,從頭到尾,我總坐在舞台最東邊的側牆那兒。也就是當布簾子拉開,當你從最西頭台階上鋥亮的架子鼓,看到中間兒得瑟著的電子霓虹大字“鼎祥劇場歡迎您”,再把所有穿著時髦做著酷帥動作的帥哥、濃妝豔抹扭著細腰翹臀的靚女演員們看個遍,當布簾子拉到頭,拉得不能再拉的時候,你才能見到一個中年男人,慵懶而無辜地坐在牆邊兒的木頭凳子上。
最知心的觀眾一看到布簾子掃過我,就笑了。第一次來的觀眾,也會注意到我,疑心我是個沒用的人,坐錯了地方。因為汗衫大褲衩以及光禿禿的木頭板凳,與台中間兒的閃亮架勢很不搭調兒。但我坐的那氣派,那安定,簡直像個執拗的傻子或是賴皮的臭要飯的。於是前排雅座的幾個觀眾,非常慷慨地投出鄙視的目光,抬起蔑視的嘴角,最有趣兒的還會扔上幾個剛從嘴邊兒取下的粘著唾沫星子的瓜子皮兒。哈,正合我意喲,親愛的兒子,我立即對著那位尊貴的觀眾,驕傲地提起放在角落裏的二胡,抱在懷裏。
一陣哄笑。
這些自然都是包袱。拉弦兒胖子的寒磣出場,輕車熟路地像一大清早掀被子起床。按說笑料最忌諱一成不變,然而,我竟然成了一個例外。在這個小城被譽為第一劇場的舞台上,我是唯一一個永遠能穿著自己的普通衣服,夏天的套頭汗衫,冬天的套頭毛線衣,每天都同樣式兒出現在舞台上,又從來不會落敗的人。
要是往高級裏說,允許我賣弄個詞兒,那麼我就是這個流水舞台唯一的一抹兒真實。
一抹兒真實……
嗬,說來說去這還是不像從我滿口蒜味兒的嘴巴裏跑出的詞兒,別臭顯擺了。我承認,我引用的是曾經台下的一個觀眾,一個特有文化的,或許是這輩子我認為最有文化的一個朋友的高論。他說的時候喝了十瓶啤酒,因此我當他醉了。他正是那種彬彬有禮的可笑樣子。他是第一個欣賞我並彈指遞給我賞錢的家夥。
他不僅在跟我劃拳喝酒時說過,而且還在他的書裏一字不落地寫過,白紙黑鉛字兒,還登在咱們城裏最火的晚報上,這些,咱們晚點兒再慢慢說吧。你要不信,兒子,你一會兒可要瞧好了!
在“小拜年兒”、“攀親家”那前兒,拉弦兒的還真算個人物。那時候的二人轉可不就是倆人兒,轉手絹子,穿戲服,和著拉弦兒的搖頭晃腦拉出的調子,晃晃悠悠地唱啊跳啊。如今可快別弄這一攤子了,新世紀了,沒人看這些玩意兒。如今這裏叫做二人轉劇場,我一口一個布簾子的那東西,也不是早先的破布簾子。那是雙層絲絨,落地頂天地綴著玻璃珠子和五彩熒光線,耀眼奪目,值老錢去了。再說那從兩邊、後麵以及頭頂四麵的燈光,照出的晴空萬裏啊,還真別想有哪個最角落的好朋友們能逃過掃射。音響就更不用說了,咚咚咚!你的小心髒像被扔下彈起的悠悠球兒,你連你自己的說話聲音都聽不著,大概這就叫做“忘我”吧。然後那跑出來嚎歌的年輕演員們,唱的比不過專業歌唱家,那咱隻能比實在的啊。你看他們扯脖仰臉的,個個能把音飆到頭蓋骨上,一陣缺血呀……
你說,還用得上拉弦兒的嗎?咿咿呀呀,哼哼唧唧,怕是早被那些帶勁兒的節拍落到後頭,也根本聽不見吧。實不相瞞,二人轉舞台真用不上它了。那個像個傷殘老兵痞似的倒黴胡琴,也就是在拉開簾子的時候,配合著我這個肚子上兩圈褶子的胖子先撩撥撩撥大家的笑神經,然後呢,它就不吭聲了。
而我這個拉弦兒的呢,早換了使命,我還得吭聲。
這會兒還沒到我,沒到。布簾子還嚴嚴實實地拉著。綠色射燈正在幕布上變幻成一排齊步走的倒三角、一朵四散開的六瓣雪花、一個苦笑的大餅臉。而我已經抽完一支煙了。
今天不是什麼好日子。我倒不是單單埋怨到現在仍舊沒坐滿的座位。不是誆你,我早就不像小矮墩子他們那樣總迫不及待地從幕布縫裏往下看了。差不多在十年前,我終於娶上媳婦——也就是你媽不久,我就不這麼玩了。我一點兒也不去尋思台下到底來了多少觀眾,而那些一排排從昨天晚上散場到現在都空蕩蕩的凹口,是不是正被一張張臭屁連天的熱屁股踏踏實實地塞了個滿。對幕布的好奇應當屬於台底下的觀眾,而不是我們。觀眾是上帝,這比喻妙極了,就像上帝永遠理所當然又別有用意地注視著我們,而我們賣命磕頭,卻總也不真的能看得到它。
幾年前,一些“習慣性”的事兒,更讓我開始換個角度看世界。如果上帝總不在你身邊兒,而是執意站在對麵一意孤行地警示你,那麼,我不再那麼待見那些可愛的上帝了。雖然每每幕布拉開,麵對上帝,那一瞬間攝人心魄的激動還是如一溜小鬼兒似的奔逃而出。然而,它隻是一瞬。隨著我笨拙地坐回那光溜溜的板凳,一切又都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