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瘦成一根麵條似的家夥就是你瓜皮叔叔。怎麼叫“瓜皮”呢,是他修著光頭,隻在前額上方留著左右兩片兒頭發,跟兩片瓜皮似的。你現在還看不到,因為他先戴著帽子來的。其實他這套演法我看了幾百次了,但瓜皮叔叔就是你瓜皮叔叔,每次他穿著係口蘿卜褲,黑布鞋,邁著碎步小腳竄上台,一副賊眉鼠眼的樣子,我還是忍不住要笑。你要看到了你也會笑的。
他歪戴著綠燈芯絨小圓帽,像個小跳蚤似的就滾到台前了。等他翻身起來,你將會看到世界上最分崩離析的一張臉,再殘疾再小兒麻痹再癲癇的人也休想賽過他。他左黑眼珠子貼著鼻梁,右黑眼珠子夠著眉毛,嘴角則抽搐著尋找著耳朵根。這還剛剛開始。大家看愣了,並不鼓掌,但兒子啊,你可知道,此時雖然安靜,卻是演員最幸福的時刻。這與冷場時的安靜是多麼的不同啊。那或許是一杯水和一塊冰的差別。一種神秘的吸引把台下的觀眾和你凍結在一起,你知道,他們不會離開你,你們在一起,你們的心在一起呢。
瓜皮摘掉帽子,露出招牌的瓜皮頭。冰塊歡快地迸裂開來,笑聲、掌聲像清脆晶瑩的碎冰般灑滿全場。你瓜皮叔叔裝作驚恐地低下頭。這個時候,他的五官,像魔方似的重新排列組合,再抬起來時,八字眉,八字眼,八字嘴巴,連黑眼珠和粘著假鼻毛的鼻孔都八字起來,我敢保證,他的招風耳也耷拉下來。於是連同他的八字頭發,他像一棵被暴雨砸蔫兒的爛草一樣,可笑極了。
他又輕鬆地將臉像百葉窗一樣反折過來。於是那又是一張無比陽光的臉啊,陽光得隻有在精神病院的草場上能尋摸到。你看他的嘴角飛起來,眼角飛起來,他同時將兩腳一起向兩邊彎著跳起來,活像卓別林先生。接著他就這麼八字腳原地後空翻。他翻得輕鬆靈活,左翻右翻前翻後翻,腳下倒像是裝了彈簧般省力。他再單腳往後翻,隻用一根指頭著地往前翻,或者像一個輪子似的呼啦啦地側翻。大家眼花繚亂,一時間似乎滿場都是他。突然音樂戛然而止,隻見他不知是哪個招式翻將下來,單腿落地,眉頭、眼睛、嘴巴都揪在臉的中心,他故意左右踉蹌了兩下,眼珠子跟著那踉蹌,也在眼眶裏左右碰撞了兩下。他竟然不倒,伸手從褲頭裏掏出一把小梳子,伸出舌頭舔舔梳齒,將兩片頭發仔細地梳了梳,這才轟咚倒地。
舞台生動起來,猶如人從重病裏掙紮起來。這就是功夫。兒子,你得相信,這裏麵有功夫。笑聲流暢地從台下每個人身體裏自然地排泄出來,伴著情不自禁的咳嗽和捶胸頓足。你瓜皮叔叔把台下的好朋友們緊緊抓進了舞台。剩下的就是錦上添花,水到渠成了。
瓜皮叔叔點了個歌,並請出了他的女搭檔,水蛇腰大胸脯的陳懷曼。她一走出來,幾聲光溜溜的口哨就冒了出來。她穿一身刺眼的銀色短衣短裙,胸前垂掛著萬千的重磅銀色波西米亞流蘇,讓那胸前的比例仿佛失衡,像一壇漾滿的水,都要飄將出來了。她多會演啊,“騷狐狸小曼”的名頭也不是白給的。她走得慢悠悠,跟著步調和呼吸,流蘇呼呼向左,又呼呼向右,拍打著那露出三分之一的兩個雪白的奶子一起一伏,好不糾結纏綿。她跟著瓜皮轉著圈,那些流蘇也轉起來,原來流蘇下麵可是透明的。嗬,那不過是看起來透明,其實是肉色質地緊身衣的障眼法。雖然無論如何是看不著的,然而,那旋轉的空隙,能有幾個男人不屏住呼吸,妄想從那一瞬間的空當裏瞅出些乾坤來呢。況且他倆在歌裏磨磨蹭蹭,她圓翹的屁股更是在你瓜皮叔叔的緊身紮腳褲褲襠上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觸碰。她的一彎一扭、一顰一笑,像一杯杯以香甜為誘餌的烈酒,灑滿全場,空氣也跟著她的小步子晃晃蕩蕩,直醞釀得人心生醉意。真是個天生的妖精鬼怪。
盤腿坐在我身後休息的小矮墩子,撇著嘴看著,那幾塊嫩綠手絹子或搭在她肩頭,或蜷在她大腿,襯著她的桃紅衣裳,越發酸溜溜土掉渣兒。她一臉的不屑,憤憤地狂嚼著該死的口香糖。小曼似乎看到了,便幾個貓步得意揚揚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大腿上,勾住我的脖子,超短裙下的長腿交叉翹起,膩歪著唱完最後一句。這當兒,下麵的男人們,有幾個能不抖擻著大腿,臉紅心跳呢。
大家心知肚明,二人轉的色,是吸引觀眾的重頭戲。你瓜皮叔叔加上騷狐狸小曼,將場子徹底暖熱了。那不僅是場麵上的熱鬧,那是每個人體內的發動機運轉了起來,一些緋紅爬上了脖子臉頰,就跟冬天被窩裏的熱乎一樣舒心。
話說回來,在第二次滑胎後,你爸媽的被窩可沒這麼舒心了。在第三次後,連一向豪爽大方的你媽也開始驚慌失措。對付“習慣性”這個像鯰魚一樣滑溜的大問題,她決定科學嚴謹地按照步驟,防微杜漸,層層把關,當然,菩薩也不得怠慢,該磕頭還磕頭。總之,她鼓足勇氣,帶著無邊無際的虔誠,祈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孩子再從胯下溜掉。
於是在又一次炮製後代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做愛與生育,原來是那麼不同的兩個事兒。你媽脫得精光,像等著降罪似的,木僵僵躺在床上。她也不再是那個“一咬耳朵就出汁兒”的小蜜桃了。我說,我來了。她說,等等,等等,急忙把定製的白色方型十厘米小枕頭,放在腰下。她說,好了,好了,仰麵看著撐著雙手的我,擺弄我腿和屁股的角度。在乳白色香草凡士林的幫助下,按照要求,我45度角適度深淺保持著動作的節奏。她閉著眼睛,老天保佑,我真怕我的速率剛好暗合了她心裏祈求默念的南無阿彌陀佛的木魚鼓點。我也閉上眼睛,但我還是在起伏晃動的斑駁光影裏看到了別的人。有時候是白衣天使,有時候是送子觀音,有時候是撚著胡須的關公,有時候是耶穌聖母瑪利亞。更多的時候是我自己。哦,一個苦練俯臥撐的可憐胖子。就在我最瘋狂的那一刻,也沒亂了程序。你媽就是你媽,她立即睜了眼,推開我,將那漂亮的長腿高高舉起,搭在我肩上,注意:保持兩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