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悲咒(3)(1 / 3)

台下的好朋友們一齊噓起她來,大嘴巴一愣一笑,明白我是在敲打她。她哈哈一聲,縱身跳下舞台,大細跟的鞋扭了腳踝,大家又一齊大歎。於是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個金鏈子身邊兒。那胖子倒是穩坐泰山。大嘴巴先把酒桌上的一瓶啤酒一飲而盡,然後,她抹抹嘴巴,湊在胖子的耳朵根,卻是大聲說:“我喝了這位上帝的酒,但我決不讓您白白打賞這酒,我這個人最公道了,這樣吧,我讓這一屋子的好朋友們作證,我讓你白摸我一下咋樣啊?”

“好!”“好啊!”台下塑料巴掌拍得刺刺亂響。

大嘴巴抓起胖子的手,那胖手上竟也是自行車鏈兒粗細的金鏈子。她對著那鏈子撇撇嘴,便把那胖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胖子要縮手,大嘴巴仍舊拉著不放。

“大哥嫌我身子不細嫩啊還是咋的?這生意不合算啊?還是,莫非大哥喜歡男人?”

我心裏一驚,舞台上的偉昌也深吸了一口氣,愣在那裏。

劇場卻為這句猛料沸騰起來。許多人起身,湊過來看這頗具創意的演出。說不定還以為這金鏈子是我們的托呢。

金鏈子隻悻悻笑著,任由大嘴巴掐著他的手臂,在她緊身旗袍凸出的地方揉來揉去。大嘴巴邊揉著,邊對熱心的好朋友們嬉笑,再繞過濃煙密布的空氣扭頭得意地看台上的偉昌。

偉昌右手下意識地轉動著話筒,他也盯著大嘴巴。他也一定知道她正要羞辱他,雖然觀眾們不明就裏,也不妨害今晚的演出。他知道她有點瘋了,但還瘋得挺有條理,挺有章法而不毀場子,他簡直都要佩服她了。但他們的對弈逃不過我的眼睛,偉昌平淡的微笑裏有一股惡狠狠的味道。在我這個角度,完全能看到他緊閉的嘴巴下狠狠咬著牙關。

但不管怎麼說,我倒不擔心這逗趣兒的演出了。一段情緒飽滿的悲劇完全可以在舞台正麵變成一個最精彩的鬧劇。誰看得到舞台背麵呢。就像今天,這整個劇團朝夕相處的這群夥伴們,哪一個能看得到我心底的煩惱呢。在他們眼裏,我從來是個快活的人。說我樂觀,說我閑雲野鶴,說我處變不驚。說得具體點兒,他們說,我是那種蔫吧逗的人,誰都想在我身上戳摸一把,就像麵對一隻笨拙的熊貓,要用一根手指戳戳它的肚臍眼兒,看他多久才能做出反應一樣。我不怎麼大笑,哈哈笑那種,我甚至連正經咧開嘴微笑都不會。要說我臉上從來不笑或者說總是掛著笑似乎都不算胡說。我喜歡微微張著嘴,一副對平常事總有些吃驚而對離奇事又反應延遲、見怪不怪的神態。你的這幫哥哥姐姐叔叔們都喜歡我。他們說我是千山彌勒佛轉世,當然了,我也不能瞞你,我確實有個層疊凸起的大肚子。但它不妨害你老爹的英俊瀟灑,能娶上你水靈的老媽就是最好的證明。

於是我似乎將錯就錯,也似乎從心底看不上哭哭啼啼的人,我也就從來沒有把任何不痛快的事兒掛在臉上。

不過這隻限於咱們劇院。兒子,如果你真能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就會知道,這裏大多數的人推崇哭,並不怎麼待見笑。人們認為哭比較招人尊重,笑大都下三濫。哭能噴瀉出千言萬語,能刨地三尺探尋深意,而對於笑,大家用“搞笑的”“低俗的”就打發掉了我們。你老爹我可不這麼想。千萬不要誇張痛苦,這或許是對痛苦的基本尊重。要哭真有用,那麼早在你媽第一次流產,也就是你第一個兄弟跟我們慌忙拜拜的時候我就應該大嚎上三天三夜。可我沒有。我一邊無奈地笑著,一麵端著魚片粥跟你媽說,這醫生說習慣性就習慣性了,真是夠科學夠厲害的哈。

至少大嘴巴也有這基本的素質。你看她還是在笑啊鬧啊。她那一長串的笑,從響亮的哈哈到仿佛噎住似的咯咯,她一次次的急促呼吸越來越快,笑還是在那呼吸微小的間隙飛濺出來。她大概笑岔了氣兒,叉著腰將身子彎下去,彎下去,小腹像剛兜住活魚的網兜,撲騰起伏,肝腸寸斷。我記得有位給你媽看過病的老中醫說,狂喜傷心。我們可以抱著痛苦慘淡度日,但真沒有一個人能在狂喜中一天一天,地久天長,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瘋子倒是可以!”你媽很不屑於我無聊的思考。

也罷,我也不能任由自己讓我可憐的兒子聽這些胡攪蠻纏的屁話。看那兒,大嘴巴又喝了桌上的一瓶子啤酒,就跳回到台上。

本來他們是挺好的一對兒,有點像你爸你媽的意思,郎才女貌,誌同道合。話說回來,要是一年前,偉昌搞出的那場轟轟烈烈的變革若是成功了,他也不至於要靠個癩蛤蟆才能離開這裏。那是二人轉劇場最紅火的時候,偉昌不知怎的搭上了市精神文明辦的人,鬧起了二人轉改良。他說我們的詞兒太“粗鄙”。話音剛落,所有人都看向我。因為親愛的兒子,這些粗鄙的串詞兒啊,對話啊,可不都是你天才的老爹我弄出來的嘛。

我延遲了幾秒,並沒有吃驚發火。接著,綠色二人轉的火紅標牌,大團的綢緞紅花和鞭炮、剪彩的好戲就輪番上映了。其實我那慢性子,我那緊縮皺巴的幹棗似的腦仁還沒恢複彈力的時候,這場變革就已經結束了。

是有些人來湊了幾個星期的熱鬧。偉昌新編了許多健康清新的段子,從互聯網上搜羅了最新鮮的逸聞趣事;騷狐狸小曼被整成了運動型青春少女,倒是著實讓我笑得肚子都疼了。綠色再舒心,空氣再清新,也是單調。世界本來就是五光十色,人間從來就是食色男女。睜大眼睛勇敢地說出來吧,生活永遠都是一座臭烘烘的垃圾堆。不出我所料,綠油油的二人轉根本沒撐過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