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悲咒(4)(1 / 2)

台下嘩然。

接著你能猜到就是那些了。黃色雪紡透視連衣裙,十五厘米高跟鞋,酒紅外翻卷劉海兒假發。接著,對著化妝鏡一通粉餅腮紅睫毛膏地糟蹋,在血紅的右側嘴角貼上一顆美人痣後,餡兒餅的女人扮相就出台了。餡兒餅在國際時裝周的音樂裏走著台步,甩頭發,拋媚眼不在話下,更撩起裙擺不住地展示著雙腿。雖說是精怪不在這一處,但那裙下長滿粗黑汗毛的雙腿著實最讓人心驚膽戰。

這就是最招人笑而又最招人嫌棄的演出項目,二人轉劇場的保留節目,男扮女裝。叮咚!歡樂時刻來啦!

小工們端著托盤,滿場飛地送水送煙送酒送小吃,雅座區的圓桌子和普通區的方桌子上,堆滿了盛著香蕉片、核桃仁、花生豆的小碟子,碟子四周更是撒滿了花生紅衣、開心果黃殼和黑白紋兒的葵瓜子皮兒。拴在腰間的酒瓶起子四處啪啪地啟動著,一股股冰涼的白煙才剛剛從細口冒出,就和著奔湧而來的泡沫嘩嘩灌進小圓口杯。啤酒蓋拋在地麵,偶爾被風馳電掣的小工踢得轉起圈兒來,跳到哪位觀眾的小腿肚上,摔將下來。而那位專心的好朋友竟一心係著餡兒餅的萬種風情,並不領會,隻下意識地伸手往小腿上揉了揉。抱著孩子的婦女緋紅著油臉半張著嘴看出了神,那孩子皺眉抹淚地,拚命拽著她的頭發、衣裳,要把此刻失魂落魄的親媽撕個粉碎。五花八門的香煙則默默而持續地在指尖和口中釋放著氣味兒,像陰謀守候的影子戀人一般,把這有限的空氣塞得沉甸甸、色迷迷,不離不棄。

餡兒餅兢兢業業地走啊轉啊,一直在架子鼓邊兒愁臉不展的卷毛終於輕鬆地蹺起了二郎腿。他開頭那有些心虛的期望又一次獲了天恩。台下坐得滿滿當當了,那些還能有所作為的空隙也都被塞進了獨立的靠背椅,卻仍有靠在牆邊站著的人。你放眼四周,會看到人們臉上那全神貫注的目光,有時候我尋思,或許最有魅力的政治家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從信徒們身上看到這種神情。

兒子,你還記得卷毛他從舞台中間走回架子鼓時望了我一眼嗎?這望一眼是什麼意思?是求助,是依賴,是分擔。我看到了,也許那位神仙也看到了。這會兒他揚揚得意地又望了我一眼,我對著他伸出手指,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都笑了。我的未出生的孩子啊,如果你能夠來到這個世界,我首先告訴你的一件事,就是無論如何你得相信時間。也許一見鍾情讓你心跳不已,也許一次慷慨讓你感動萬分,但它們都不如在時間這鍋滾粥裏熬出來的稔熟珍貴。你知道他們的好處,更知道他們的壞處,而且似乎除卻這些壞處,他們便不是他們,他們更沒有了什麼了不得的好處。但在最失落的時刻,與他們在一起,就像是你雖然縱身跳下懸崖,但你知道有一些千絲萬縷的線繩緊緊纏著你,在墜落的空虛裏,在最後的關頭,能穩穩拽住你。因此,剛才我接到了你媽的電話,知道了我的兒子你,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來了的消息後,我一句話也沒說,就掛了電話。我也沒去縣城看你媽,她能理解我。我就願意待在這舞台的東邊,牆邊兒,在卷毛瓜皮偉昌餡兒餅他們中間,在這片稔熟裏,做我的拉弦兒胖子,讓那顆被無數次希望鼓滿、又被無數次失望放空的、早已失去彈性、像爛塑料口袋一樣的心,恣意地懸掛在峽穀澗溪中,放肆地眩暈,放肆地回憶,放肆地痛苦。

我和你媽不再理會醫生以及神奇偏方了,就像不理會老天爺一樣。我們仍舊懷孕,像是如果我們不吭聲,就能在神啊佛啊耶穌啊的疏忽下逃過一劫。為什麼不能呢?誰能真的留意到每一隻腳下溜過的螞蟻?我不相信哪位神仙真有這個耐心。我們都是微不足道的人,我們真的不奢望有人庇護,也實在不想讓誰操心管束。

難道是老天爺也來看過我們的演出?如果他真的來過,他笑過,他看到過這裏最盛極一時的發揮,他一定不同意我們“微不足道”的說法。他來的並不那麼隨意,這簡直是一定的,他一定是個有些刻板的家夥,像總坐在後排的某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一樣,憋紅了臉笑上一陣,就立即板起臉,一副深沉的挑剔的嚴肅的莊重的小樣兒。

我猜他真來過了,大概是千山的千個神仙唧唧喳喳以訛傳訛的結果。於是他就卷著那浩蕩祥雲像皇帝拖著龍騰虎躍的黃袍似的就來了。他在烏煙瘴氣的大廳裏咳個不停,更受不了酒煙的臭氣。他要是夠聰明,就往側門那站著,通風透氣,視線也好。但我估摸著他居高臨下慣了,一定是倚在吊燈上往下看。雖然他也忍不住低笑兩聲,但在親愛的好朋友們屏氣凝神時,他或許心生嫉妒。他一定熱愛跪求、合掌、磕頭的悲傷,他害怕這無法無天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