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1 / 3)

詩曰:

風波世事不堪言,莫把行藏信手拈。

投藥救人翻致恨,當場排難每生嫌。

嬋娟負德終遭辱,譎詐行凶獨被殲。

列宿相逢同聚會,大施恩惠及閭閻。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隻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

武行者大叫:“庵裏婆娘,出來!我不殺你,隻問你個緣故。”隻見庵裏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裏是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著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裏人,來我家裏投宿,言說善習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裏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兩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裏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麼?”婦人道:“他已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麼?”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裏去吃。”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那婦人道:奴家有幾顆頭,取賺得師父?

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裏,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碗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裏麵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裏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餵取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望著青州地麵來。

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鬆。到處雖有榜文,武鬆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

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鬆一路上買酒買肉吃,隻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麵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裏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但見:

門迎溪澗,山映茅茨。疏籬畔梅開玉蕊,小窗前鬆偃蒼龍。烏皮桌椅,盡列著瓦缽磁甌;黃泥牆壁,都畫著酒仙詩客。一條青旆舞寒風,兩句詩詞招過客。端的是:走驃騎聞香須住馬,使風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徑奔入那村酒店裏坐下,便叫道:“酒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都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燙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隻顧吃。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來。武鬆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吃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隻顧要吃!卻那裏去取?師父,你也隻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隻有這些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正在店裏論口,隻見外麵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店裏來。武行者看那大漢時,但見:

頂上頭巾魚尾赤,身上戰袍鴨頭綠。腳穿一對踢土靴,腰係數尺紅搭膊。麵圓耳大,唇闊口方。長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紀。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條大漢引著眾人入進店裏。主人笑容可掬迎著道:“大郎請坐。”那漢道:“我吩咐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隻等大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裏?”店主人道:“有,在這裏。”那漢引了眾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尊青花甕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裏。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甕窨下甕窨(yìn)下:在地窖裏收藏的。的好酒,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喉嚨癢將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吃。隻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麵前,便擺下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了自己麵前,隻是一碟兒熟菜,不由得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饑”。

武行者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豈我不還你錢?”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大郎家裏自將來的,隻借我店裏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裏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隻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

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紮不起。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鬆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幹你甚事!”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那大漢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

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見武鬆長壯,那裏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著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鬆,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來,隻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裏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裏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隻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裏隻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溪裏來救起那大漢,就攙扶著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彈不得,自入屋後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卻吃酒肉!”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隻顧吃。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吃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吃。沒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吃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卷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

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裏路,旁邊土牆裏走出一隻黃狗,看著武鬆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著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隻狗趕著他隻管吠,便將左手鞘裏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隻黃狗繞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鬥倒撞下溪裏去,卻起不來。冬月天道,溪水正涸,雖是隻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得當不得。扒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裏,武行者便低頭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了,隻在那溪水裏滾。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苧絲衲襖,手裏拿著一條哨棒。背後十數個人跟著,都拿木杷白棍。數內一個指道:“這溪裏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個莊客,徑奔酒店裏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裏!”說猶未了,隻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裏提著一條樸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是有名的漢子。怎見的,正是叫做:

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裏蛆,米中蟲、飯內屁,鳥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這一二十個盡是為頭的莊客,餘者皆是村中搗子。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吹風胡哨來尋武鬆。趕到牆邊見了,那漢指著武鬆,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裏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鬆醉了,掙紮不得,急要爬起來,被眾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

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鬆,圍繞著牆院。眾人把武鬆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教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卻才打得三五下,隻見莊裏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隻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麵小路店裏吃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到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裏,頭臉都磕破了,險些兒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吃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裏。因此捉拿在這裏,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現刺著兩行金印,這賊卻把頭發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吃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著一兩個月將息不起。必須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罷,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隻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