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我爺爺是條從來不肯認輸的漢子,年過七十,仍壯得像頭牛!說話如打雷,走路如搗錘。一輩子沒有怯過水,可他萬沒想到那天夜裏會栽在水的手裏。當下我並不知情,這些事是後來聽說的。當我得知爺爺一生的句號劃得那麼悲壯、那麼痛苦、那麼不是時候,我的心震顫得像一千伏電壓的電擊過!

時已黃昏,他披著一件破舊的山羊皮襖蹋上堅固的水泥閘台。身後跟著晝夜為伴的老朋友“大老黃”。凜冽的寒風像刀刃一樣坎在他的臉上,他不以為然;經多了,再硬的風他也不怕。他擔心越凍越厚的冰要是堵住閘門可就糟了。冰淩塊子會像小山一樣堆在閘門前,渠水會溢出堤岸,流得滿世界都是;更重要的是耽誤了下遊澆地。他使出渾身力氣扳不動大閘開關。“好狗日的,閘門凍這麼死!”爺爺回到閘房取來冰鏟,下到閘前的工作橋板上狠命搗冰。空曠陰冷的荒野立即傳出節奏鮮明的鏗鏘。不一會兒,汗水沿著他臉上的溝溝岔岔往下淌。大老黃蹲在閘台上伸出長舌喘著粗氣,目不轉睛地盯著辛勞的主人。

爺爺不會想到,此時此刻他做夢都想見到的親孫子正在返家途中。我坐在班車鄰窗的位置上,透過玻璃窗欣賞著不斷後移的被落日餘暉鍍成金光閃亮的隆冬田野的迷人景象。腦子裏卻繪製著爺爺見到我時的高興勁兒。大約因為我遺傳了爺爺高大魁梧的身架,和長臉長眼高鼻梁闊嘴的相貌,坐在我身旁的留著長胡須的老大爺不住地打量我。他終於憋不住了,說的家鄉口音:“後生,你去哪兒?”我答道:“汾灌局。”“在那達工作?”“不,”我又補充道,“不過,也可以這麼說,我將要去那地方工作。”“我看你好麵熟。”老大爺揣摩地問,“你是不是熊老六的孫子?”“對,對。”我意外地驚喜,“你怎麼,認識我爺爺?”“我是三甲營的,和你爺爺有些交情。”“喔,太好了!”能見到爺爺的老相識我也是激動不已!忙調轉身子和老大爺拉瓜起來,“我爺爺的身體還好吧?”“老家夥是銅鑄鐵打的,別看七十多的人了,身子骨硬朗著哩!如今是退休不退職,整天護養他那閘呀渠呀樹呀的,沒閑著的時候,真是條少有的漢子!”老人緩口氣,伸手捋一把漂亮的胡須,“聽老六說,你好象在上大學,放寒假了?”“今年畢了業。我都一年多沒回家了。”“快回去看看你爺爺吧,他孤零零的,可真想你。”我呆呆地盯著車的正前方出神,想爺爺的孤單,想爺爺的清苦,想爺爺的寄望,我要是告訴爺爺這次回來就不走了,爺爺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呢!臨上大學前的那一次談話我永遠也忘不了。我不能辜負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小炕桌上擺著爺爺專門從集市上購回來的平遙牛肉清徐豬頭肉,還有他親手做的紅燒鯉魚蒜拌茄子鹽煮毛豆。爺爺取出老白幹倒了一錫壺,然後拿起壺給自己滿了一盅,又給我滿了一盅(這是頭一回讓我喝酒)。爺爺盤腿坐在我對麵,正經八唄地說:“拉福,爺爺今兒高興,算是給你送行。熊家能出個大學生不容易,咱這窮家破舍的時常拖累你,可你還考上了名牌,把灌區的人都震了!你是個有出息的孩兒,比你爹強。”呷了一口酒,又說,“喝酒,吃菜,多多吃!記著,上了大學,要聽老師的話,要自己管住自己,別學歪樣子,把心思都用在念書上。家裏的事少掛惦,爺爺就是討吃要飯也要把你這幾年大學供下來。”說完吱兒地又呷了一口。我感到鼻子酸酸的,眼睛潮濕了。給爺爺斟上酒,就說:“爺爺,這些話你都說過多少遍了,我都背熟了。”爺爺說:“老牛屎多,老人話多嗎!還有幾句重要話要對你說。拉福,你要是聽爺爺的話,就把這盅酒喝了。”我沒喝過酒,但這盅酒非喝不行。我端起酒盅合眼閉氣一仰脖全灌進嘴裏,嗆得連連咳嗽,臉憋得通紅。爺爺笑笑說:“悠著點,孫子,沒人和你搶。”我夾起一片豬頭肉大口嚼著,“爺爺,你說吧,啥重要話?”“人們都盼著兒女念了書坐大官當大幹部,要不就出國留洋,你爺爺想的可不一樣!聽著,你念完大學不能遠走高飛,還要回到咱牛灣閘上幹。聽清了嗎?我叫你念水利就是這個意思。樹不能沒根,人不能忘本。你要是回來,還算是我的好孫子;要是不回來,咱爺兒倆可就一刀兩斷了!”我心頭一震,登時蒙了!敢情爺爺那麼自私,送我上大學是為了讓我回原地陪他養老送終?不,爺爺絕不是那號人!但我無論如何不能作出承諾。“咋不作聲了?”我囁嚅地說:“爺爺,這才上學,你倒說畢業的事,還遠著哩!”“遠啥,四年一晃就過。”“可是將來畢了業國家統一分配,也由不了自己。”爺爺頓時瞪圓了牛眼,“國家分配憑啥就不往咱這閘上分配?”我被問得苦笑不得,“爺爺,你別生氣,到時候我爭取回來就是了。”爺爺說:“你奶奶常卷我六親不認,我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輩子就這脾氣!你也看到了,如今咱這水利上懂行的文化人太缺。這可不像剛解放那陣子,在渠上幹是個眉眼兒都行。現在澆地種樹上工程都要有文化有技術,瞎幹哪兒成!可現如今那些孩兒們上完學就想坐機關當幹部,連中專生都不想到閘上幹,這還成啥體統!”爺爺又激動又憤慨,唾沫星子飛濺,“咳,我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可是不由人那!”至此,我理解了爺爺心胸的寬廣,看得高遠。可現時年青人隻能把他這種想法當傻帽兒土鱉生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