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水儷影(1)(1 / 3)

地是平的,沒有墳墓。老伯看人將一畦菊花移到這裏。他親手埋下第一株。

他知道菊花在這塊地上一定開得比別的地方更鮮豔。因為這塊地很肥。

菊花種下去的時候,老伯臉上帶著笑容,可是他的心卻在絞痛。

他唯一的兒子,他最忠實的朋友,就都埋在這塊地下,他們的屍體雖然很快就會腐朽,但他們的靈魂卻將永久安息。

老伯不願任何人再來打擾他們,所以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們的埋葬之處。

以後當菊花盛開的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稱讚這片鮮豔,但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是什麼力量使這片花分外鮮豔的。

永遠沒有別人,隻有老伯自己。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已將自己兒子的生命賦予這片土壤。

他希望他兒子的生命能與大地融合。

暮色剛剛降臨,種花的人已都走了。

直到這時,老伯的眼淚才流下。

孫劍、韓棠、文虎、文豹、武老刀——還有其他無數忠實的人。

這些人不但是他的部屬,也是他的朋友。

他們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寂寞,才知道自己漸漸老了。

但除了他自己外,他這種感情絕不會有別人知道,永遠沒有!

流星劃破黑暗的時候,孟星魂正在星空下。

他看到流星閃耀,又看到流星消失。

他問自己:“有些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和流星一樣?”

蝴蝶永遠隻活在春天裏。

春日雖易逝,但卻必將再來。

隻要你活著,就有春天。

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已死了三個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卻幾乎還像活著時同樣鮮豔。

蝴蝶夾在一本李後主的詞集裏。那雙美麗的彩翼雖已被夾得薄如透明,身體的各部位都還完整無缺,所以看起來還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可能展動雙翼,乘風而去。

她翻開這本詞集,就看到了這隻蝴蝶。那一頁恰巧是她最心愛的一首詞。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花謝了還會再開,春天去了還會再來。

可是這蝴蝶呢?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這首詞幾乎和蝴蝶同樣美,足以流傳千古,永垂不朽。

可是這填詞的人呢?

這填詞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一樣?

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會變得和蝴蝶一樣?

多情人總是特別容易被人折磨,多情人的痛苦總是較多。

多情人的生命也總是比較脆弱短促!

“小姐,水已經打好了。”

她的丫頭蘭蘭匆匆走進來。看到她手裏的蝴蝶,蘋果般的麵露出一雙笑窩,嫣然道:“小姐,你看這蝴蝶美不美?”

她抬起頭道:“這蝴蝶是你捉來的?”

蘭蘭道:“嗯,我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捉到,幸好沒有把它的翅膀弄斷。”

她輕輕歎了口氣,道:“你雖然沒有弄斷它的翅膀,卻弄死了它。你心裏不難受?”

蘭蘭笑道:“蝴蝶反正很快就會死的。”

她打斷了她的話,道:“人也反正很快就會死的,是不是?”

蘭蘭道:“可是……可是……”

她皺了皺眉,道:“可是怎麼樣?蝴蝶有沒有傷害過你?”

蘭蘭道:“沒有。”

她又道:“蝴蝶有沒有傷害過任何東西?”

蘭蘭道:“沒有。”

她又歎了口氣道:“那你為什麼要傷害它?”

她總是不懂,人為什麼要對蝴蝶這麼殘忍?

人捕殺野獸,是為了野獸傷人。

人奴役牛馬,烹殺牛羊,是因為這些家畜是人養育的。

可是,蝴蝶——它那麼善良,那麼無辜,它為了人間的美麗而傳播花粉,卻沒有想要人對它報答。

人為什麼還是偏要對它這麼殘忍?

蘭蘭咬著嘴唇,想了想,才低著頭道:“我去捉它,隻不過是因為它很美,很好看……”

“美”難道也是種罪惡?

為什麼愈美麗的生命愈容易受到傷害?

蘭蘭又道:“我其實並不想傷害它。”

她歎息著道:“你雖然不想傷害它,但它已死在你手上。”

蘭蘭嘟起嘴,道:“但現在它還是和活著時同樣美麗,我若沒有去捉它,它現在也許已經死在陰溝裏,也許已被吃進了蜘蛛的肚子。”

她怔住,說不出話。

她不能不承認蘭蘭的話也有道理。

這蝴蝶雖已死了,但它的美麗已被保存,已被人欣賞。

它的生命已有了價值。

蝴蝶如此,人也一樣。

一個人是死是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是否已有價值?

“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如泰山”,豈非也正是這意思?

蘭蘭道:“小姐,水已快涼了,你快去洗吧!晚上你不是還要出去嗎?”

她點點頭,輕輕地將蝴蝶又夾回書裏。

填詞的人雖已死了,但這些詞句卻已不朽,所以他的人也不朽。

他雖已死了,但卻遠比很多活著的人還有價值。

他死又何妨?

水並沒有涼,但夜色已籠罩大地。

約會的時間已過了。

她並不著急,還是懶懶地躺在溫水裏。她知道約她的人一定會等。

何況,他等不等都沒有關係。

雖然他很年輕,很英俊,尤其穿著那件大紅鬥篷的時候,更如臨風玉樹,足以令很多少女心醉。雖然他對她體貼入微,千依百順,將她當作女王,甚至當作仙子,不惜用盡一切方法討好她。

可是她對他並不在乎。

她無論對任何人都不在乎,無論對任何事都不在乎。

有時她自己想想,都覺得自己很可怕。

也許就因為她對他全不在乎,所以他才對她這樣死心塌地吧!

她若真的愛上了他,嫁給了他,他也許就會變得不在乎了。

人,本就是這種如此奇怪的動物。對他們已得到的東西,總不知道多加珍惜,等到失去時,又往往要悔恨痛苦。

人,為什麼總喜歡折磨自己?

她現在很少去想這種事,也許因為她對人生已看得太透徹,所以她無論對什麼事都覺得很厭倦。

她還年輕,本不該對人生看得如此透徹,本不該如此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