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朋友說:不去黃鶴樓有點對不住自己。說這話當然是在武漢。那是一個中午,我們剛從漢口解放公園四十四號旁的一個名叫藝術沙龍的酒店裏出來,站在武漢那潮濕的陽光中。
於是朋友們便叫一個名字叫阿毛的女孩子陪我去黃鶴樓。
有六百多萬人口的武漢城很大,那些立在路旁的公共汽車站牌像是一個個的蝴蝶,翩翩起舞在那些彎曲的路旁,連一些武漢人也弄不清楚那些站牌到底是指向何方,每每上車之前也要問一問司乘人員,我這個外地人更不知所措了。虧得有阿毛陪同,上了公共汽車。武漢的公共汽車不是多麼地擠,我坐在一個座位上,回想起剛才和朋友分手時的情況,忽然想起自己說的那句話:不去黃鶴樓有點對不住自己。讓我自己在心裏警覺起來,怎麼會對不住自己?我感到這裏有一個問題之所在,於是便有一個東西在腦子裏像那些公共汽車在街道上爬行一樣蠕動起來:不去黃鶴樓為什麼會對不住自己,為什麼要去黃鶴樓,或者說黃鶴樓為什麼如此地獨具魅力,讓每一個來武漢的人都要來到她的身旁?難道就因為她是一個有名的景點嗎?但她為什麼那麼有名呢?我覺得這裏麵有一個真正的文化命題,而不能用一般的旅遊觀光意識來解釋,於是我便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以至車到黃鶴樓下我還在那個問題的迷宮裏沒有出來,當阿毛叫我時,我還以為有了什麼事。
來到黃鶴樓下,仰麵看去也沒覺出她有什麼特別,和江南岸的高大建築物比她也不怎麼高大,她是一個方形的建築,四麵如一,和北方的一些古建築有所不同的是每一個角的翹角是三個而不是一個,這樣一來五層樓就有六十個翹角飛簷淩空,看上去十分地壯觀。我們拾級而上,地麵都是用黑色大理石鋪就,顯得很莊重。這時我並沒有感到什麼特別,因而也頗有點失望,正如到別處看一些有名的景點一樣,總是高興而去,掃興而歸。
當上到三層樓時,我們走到北麵的朱欄前,憑欄而望,一種從來沒見到過的壯闊擺在我的眼前。東西看去,見大江茫茫一片直達天際,那是真正的水天一色,長江大橋就在腳下,那些汽車不過是一些小小的甲殼蟲,於是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著東去的大江,凝視著,凝視著……突然,我的心頭一顫,我感到我似乎找到了剛才我在汽車上的答案,也找到了為什麼曆代文人都要到黃鶴樓來的動因,那是,那是,那是什麼呢?這也許是一個很深奧的文化問題,一時半時地說不清楚,讓我從有關黃鶴樓的詩說起吧。
黃鶴樓的名氣絕對與詩有關,同樣也因為黃鶴樓出了好多的好詩。在許多寫黃鶴樓的詩中,最好的還是崔灝的那首: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我想,崔灝也和我一樣,是在一個中午到達黃鶴樓的。那天,他是蕩著一隻小舟來到這蛇山腳下的,我不知他是來自千裏江陵一日還的白帝城,還是來自一片降帆降石頭的石頭城,反正他已經流浪了很久了,他到底在尋找什麼?他到底要拋棄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內心總是在一種恐怖當中,但是怕什麼他也不知道,他感到隻有在不斷的尋找當中,不斷地在漂泊當中,他的內心才感到踏實一些。但不論怎樣,在一種注定不會有結果的尋求中,在一種目的不明的漂泊中,他的心情是不會好的。於是他讓舟子係好小船,慢慢地走上了那時還是非常簡陋的石階,或者是石塊裸露的江岸,當然,盡管他心情不好,他還拿著一把很好的折扇,他一邊搖著一邊向上走去,他走到黃鶴樓下的那塊巨石上坐下。他要歇息一會,多日漂泊已讓他疲憊不堪了。這時,那個舟子給他帶上來了米酒與一包牛肉,那牛肉還很新鮮,用一張鮮荷葉包著,那是他們在上一個停泊點上買的,那米酒也是上一個停泊點的一個酒店老板送的,作為他在小酒館牆壁題詩的報酬。他打開那個小酒壇,便有一股酒香撲鼻而來,他便喝了起來,他並不嗜酒,他不像李白,盡管他後來中了進士時,李白才二十五歲,但他不如李白能喝酒。當然在寫詩方麵他也不如李白,但就黃鶴樓這首詩李白卻怎麼也沒有超過他,在這一點上,李白耿耿於懷,他後來到了黃鶴樓之後,見到了崔灝的這首詩,曾寫過一首打油詩:三拳打碎黃鶴樓,一腳踏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有詩在上頭。從這首詩可以看出當時李白的心情。
且說崔灝吃完了牛肉,又喝了幾杯酒,心情便好了一點,對那個舟子說:你且回去,讓我到上麵看看。於是他便搖著他的那把質地很好的折扇,一步一搖地向那個當時並不怎麼出名的黃鶴樓走去,他並不知道他這一走就走出了一個千古絕唱,從此他的名字就和這個屢毀屢修的黃鶴樓連在了一起。
他踏上了那個用木板做的階梯,一步一響,一步一顫,在那個空洞的樓中發著讓人心裏也感空洞的回聲。這讓他更加感到傷感,於是那腳步便也越來越沉重,當他走到二樓時,他突然發現那兒有一塊雪白的牆壁,他知道那種牆壁的價值,因為那種白是用白灰和糯米漿拌在一起抹在牆上的,幹後像骨頭一樣地硬,如果在那上麵寫字,那將和建築物一樣永存。於是他便有一股衝動湧上來,他突然想寫一首詩在上頭。急忙從那個小窗伸出頭去喊那個舟子,讓他把他的紙墨送上來,當時那個舟子還沒有走到江岸邊,聽到他喊便轉過身來,也就馬上明白了他要什麼,在他看來,這些酸酸的文人除了會在牆上寫幾個宇以外再也不會幹什麼,他同時也不明白他們走到哪兒都有人給飯吃他們還愁什麼。但他還是盡快地把他的紙墨給送了上來,但這時的崔灝卻沒有寫詩的興趣,他麵對那塊雪白的牆壁覺得自己也變成了那雪白的一片,什麼也沒有,於是他對那個舟子擺了擺手,便獨自一人向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