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的解讀對嗎?但那張人臉——那張完整攤開的報紙上方的人臉包含的內容越多,隱藏著的內容也就越多。這時她睜開雙眼,眺望窗外。在這雙眼睛裏——該如何描述呢——發生了某種突變……某種分裂……你想抓蝴蝶,卻一手抓到了花莖上,讓蝴蝶飛走了,在這個過程中,你的眼睛也會呈現出這樣的變化……夜幕中垂掛在黃色花朵上的飛蛾……悄悄地走上前去,抬起手,結果,它飛走了,飛高了,飛遠了。我不會抬起手來。一動不動,然後,顫抖,人生,靈魂,精神,無論你是明妮·瑪什的什麼……我也孤單地停在屬於我的花朵上……丘陵上空的鷹……生命的價值是什麼?是起來反抗;在夜裏、正午,一動不動;在丘陵上空一動不動,但一旦手影襲來……就飛走,飛高!然後再次安定下來。孤獨,不被注意;俯瞰大地,下麵的一切都那樣平靜,那樣可愛。無人注目,無人關心。他人的目光是我們的監獄,他人的想法是我們的牢籠。我在這裏,眾人在那裏。月亮與不朽……噢,我落到草地上了!你也落下來了嗎?角落裏的你,叫什麼名字——女人——明妮?瑪什?諸如此類的名字?她依舊緊貼在屬於她的花朵上。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個空殼——一個雞蛋的空殼——誰說雞蛋便宜了?是你還是我?噢,是你在回家的路上說的,記得吧,就在那個老頭突然打開雨傘的時候——也有可能是打噴嚏?無論如何,克留格爾消失了,然後你“掉頭回家”,擦幹淨靴子。正是這樣。現在你把一條手帕攤開在膝蓋上,然後在上麵灑下尖尖碎碎的蛋殼——一份地圖的碎片——一個拚圖。我真想把它們全都拚起來!隻要你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她動了動膝蓋——地圖又碎了。白色的大理石岩塊順著安第斯山脈[7]的斜坡飛快地滾落下來,砸死了一整隊來自西班牙的騾商,也砸壞了他們運送的貨物:德雷克的戰利品,黃金白銀。言歸正傳——

說什麼來著?說到哪兒了?她打開門,把雨傘插在傘架裏——那都不消說,地下室飄來的牛肉的香味等等等,亦是如此。但是,我擺脫不掉,必須帶著軍人般的勇氣、公牛般的盲目衝上前去將其驅散的,毫無疑問,就是那些蕨類植物後麵的那些旅行推銷員。這段時間我一直對他們視而不見,希望他們不知怎地就消失不見了,但他們還在那裏,這或者更好,事實上,如果這個故事要如其所是地向下發展,內容豐富圓滿,並足以展現命運與悲劇,其發展過程中就一定要出現至少兩個旅行推銷員和一整叢葉蘭。 “葉蘭的葉子隻部分遮住了旅行推銷員……”杜鵑花能夠完全遮住他,同時還能讓我短暫地沉浸在渴切想要的紅色和白色裏。但是伊斯特本的杜鵑花——十二月裏——在瑪什家的餐桌上——不,不,我不敢往下想象;一切都隻關乎麵包皮和調味瓶、褶邊和蕨類。或許,之後會有一刻海邊時光。再者,愉快地穿過綠色浮雕、越過雕花玻璃瓶的平緩斜麵手,我感到一種想要偷偷地凝視對麵那個男人的衝動——我努力克製自己不那樣做。那是瑪什家的人都叫他為吉米的詹姆斯·莫格裏奇?[明妮,你千萬別抽搐,打斷我對眼前這個人物的觀察和想象。]詹姆斯?莫格裏奇四處兜銷……“紐扣”吧,怎麼樣?但現在還不是把它們帶進來的時候——長長的廣告牌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紐扣團,有些形似孔雀眼,有些泛著土金色,有些像煙水晶,有些像珊瑚花……但我說了,還不是時候。他邊旅行邊推銷,而每周四他都會去伊斯特本——所以我們不妨叫那一天做他的“伊斯特本日”——和瑪什家的人一起吃飯。他麵色紅潤,眼睛很小,但眼神堅定——這可一點也不尋常可見——他食欲旺盛(真很好;在麵包吃完、肉湯喝光之前,他一眼都不會看明妮),餐巾折成菱形——但這沒什麼,無論讀者對此怎麼想,都不要把我代入其中。讓我們直接跳到莫格裏奇家這個話題來吧。嗯,每周日詹姆斯都會親自修理家人的靴子。他讀《真理》。但他的愛情呢?羅塞斯——他的妻子,是個退了休的醫院護士——有意思——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小說中的一個女人有一個我喜歡的名字吧!但是沒有;她是我腦海中未誕生的孩子,雖不正當,但依然被愛,就像我的杜鵑花一樣。在每一本已經寫好的小歐說理,有多少人死去——最好的,最愛的,然而,莫格裏奇還活著。這是人生的錯。明妮此時正坐在對麵吃雞蛋,而在鐵軌的另一頭——我們過劉易斯[8]了嗎?——一定有一個吉米——要不然她為什麼抽搐?

莫格裏奇一定在那兒——人生的錯。人生強加其法則、人生阻擋道路、人生隱藏在蕨類之後、人生是暴君……噢,但不是欺淩弱小者!不,我向你保證,我真心這麼認為。天知道我怎麼被蕨類和調味瓶後麵的那股力量控製住,桌麵上水珠四濺、瓶碎罐裂。我不可抗拒地把自己嵌入到可以穿透或立足於一個人——那個叫莫格裏奇的男人——的靈魂的結實肌肉的某處 、強健脊骨的某處。身體構造極其結實:脊椎如鯨骨般堅硬、橡樹般直立,肋骨分出叉枝,肌肉緊繃像拉直的防水帆布,紅色的洞孔,心髒抽吸、回流,吞咽進去的肉和啤酒,經過攪拌又成為血液……就這樣,我們來到了眼睛。它們看著葉蘭後麵的什麼東西:黑的,白的,陰沉的;又是盤子;它們看著葉蘭後麵的老女人;“瑪什的姐姐,我更喜歡希爾達”;現在是桌布。“瑪什也許莫裏斯家發生了什麼事……”聊下去;芝士上了;又是盤子;把它轉過來——粗大的手指;現在是對麵的女人。“瑪什的姐姐——一點也不像瑪什,可憐的老女人……你該喂雞了……說真的,她為什麼抽搐?不是我說那樣?天啊,天啊,天啊!這些老女人。天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