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黛玉詩讖(1)(1 / 2)

---《葬花詞》賞析

《葬花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細飄春榭,落絮輕粘撲繡窗。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窗,忍踏落花來複去。柳絲榆莢自芳菲,哪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煞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其骨,一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首詩在風格上仿效初唐體的歌行體,名為詠花,實則寫人。全詩抒情淋漓盡致,語言如泣如訴,聲聲悲音,字字血淚,滿篇無一字不是發自肺腑、血淚凝成,把林黛玉對身世的遭遇和感歎表現得入木三分。全詩並非一味哀傷淒惻,而是隱含著一種抑塞不平之氣。“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就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豈不是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的現實的控訴?“願儂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則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願受辱被汙、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這些,才是它的思想價值所在。

這首詩的另一價值在於它為我們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悲劇的重要線索。甲戌本上脂硯齋的批語說:“餘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寶玉,何能下筆?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寶玉之後文再批’噫嘻!阻餘者想亦《石頭記》來的,故停筆以待。”值得注意的是,批語指出:沒有看過“寶玉之後文”是無從對此詩加批的;批書人“停筆以待”的也正是與此詩有關的“後文”。所謂“後文”毫無疑問的當然是指後半部佚稿中寫黛玉之死的文字。如果這首詩中僅僅一般地以落花象征紅顏薄命,那也用不著非待後文不可;隻有詩中所寫非泛泛之言,而大都與後來黛玉之死情節聲切相關時,才有必要強調指出,在看過後麵文字以後,應回頭來再重新加深對此詩的理解。由此可見,《葬花吟》實際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詩讖。

為落花縫錦囊,為落花埋香塚;還要悲哭,還要作詩。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荒唐”舉動,唯有癡情如寶黛者方能理解,也唯有發生在寶黛身上方能為世人所理解。請看和曹雪芹同時期的明義《題紅樓夢》絕句中的詩句: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似讖成真”,這是隻有知道了作者所寫黛玉之死的情節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

以前,我們還以為明義未必能如脂硯那樣看到小說全書,現在看來,他讀過後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極大,或者至少也聽過作者交往的圈子裏的人比較詳盡地說起過後半部的主要情節。如果我們說,明義絕句中提到後來的事像“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之類,還可能是由此推測而知的話;那麼,寫寶玉貧窮的“王孫瘦損骨嶙峋”,和寫他因獲罪致使他心中的人為他的不幸憂忿而死的“慚愧當年石季倫”等詩句,是再也無從憑想象而得的。

上麵所引之詩中的後兩句也是如此:明義說,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讓寶、黛兩個有情人成為眷屬,把已斷絕的月下老人所牽的紅絲繩再接續起來。試想,隻要“沉痼”能起,“紅絲”也就能續,這與後來續書者想象寶、黛悲劇的原因在於婚姻的不自主是多麼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偉元、高鶚整理的續書中所寫的那樣,則寶玉已有他屬。試問,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難道“續紅絲”是為了要她做寶二姨娘不成?此詩“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等末了數句,書中幾次重複,特意強調,甚至通過寫鸚鵡學吟詩也提到。可知紅顏老死之日,的確是在春殘花落之時,並非虛詞作比。同時,這裏說“他年葬儂知是誰”,前麵又說“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飄泊難尋覓”等等,則黛玉亦如晴雯那樣死於十分淒慘寂寞的境況之中可以無疑。那時,並非大家都忙著為寶玉辦喜事,因而無暇顧及,恰恰相反,寶玉、鳳姐都因避禍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論親”、“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日子,詩中“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或含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