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個真實人的一生①(1)(1 / 3)

——記胡也頻

記得是一九二七年的冬天那時我們住在北京的漢花園,一所與北大紅樓隔河、並排、極不相稱的小樓上。我們坐在火爐旁,偶然談起他的童年生活來了。從這時起我才知道他的出身。這以前,也曾知道一點,卻實在少,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奇怪,不知為什麼他很少同我談,也不知為什麼,我簡直沒有問過他。但從這次談話以後,我是比較多了解他一些,也更尊敬他一些,或者更恰當地說,我更同情他了。

他祖父是做什麼的,到現在我還不清楚,總之,不是做官,不是種地,也不是經商,收入卻還不錯。也頻幼小時,因為身體不好,曾經長年吃

過白木耳之類的補品,並且還附讀在別人的私塾裏,可見那時生活還不差。祖父死了後,家裏過得不寬裕,他父親曾經以包戲為生。也頻說:“我一直到現在都還要特別關心到下雨。”他描寫給我聽,說一家人都最怕下雨,一早醒來,趕忙去看天,如果天晴,一家大小都笑了;如果下雨,或陰天,就都發愁起來了。因為下雨就不會有很多人去看戲,他們就要賠錢了。他父親為什麼不做別的事,要去做這一行,我猜想也許同他的祖父有關係,但這猜想是靠不住的。也頻一講到這裏,他就更告訴我他有一個時期,每天晚上都要去看戲。我還笑著說他:“怪不得你對於舊小說那樣熟悉。”

稍微大了一點後,他不能在私塾附讀了,就在一個金銀首飾——————

① 本文為《胡也頻選集,(開明書店一九五一年第一版)的序言。鋪當學徒。他弟弟也同時在另一家金鋪當學徒。鋪子裏學徒很多,大部分都在作坊裏。老板看見他比較秀氣和伶俐,叫在櫃台上做事,收拾打掃鋪麵,替掌櫃、先生們打水、鋪床、倒夜壺,來客了裝煙倒茶,實際就是奴仆。晚上臨時搭幾個凳子在櫃台裏睡覺。冬夜很冷,常常通宵睡不著。當他睡不著的時候,他就去想,在腦子裏裝滿了疑問。他常常做著夢,夢想能夠到另一個社會裏去,到那些拿白紙旗、遊街、宣傳救國的青年學生們的世界裏去。他厭棄學打算盤,學看真假洋錢,看金子成色,尤其是討厭聽掌櫃的、先生們向顧主們說各式各樣的謊話。但他不特不能離開,而且侮辱更多地壓了下來。夜晚當他睡熟了後,大的學徒跑來企圖侮辱他,他抗拒,又不敢叫喚,怕驚醒了先生們,隻能死命地去抵抗,他的手流血了,頭碰到櫃台上,大學徒看見不成功,就恨恨地尿了他一臉的尿。他爬起去洗臉、尿、血、眼淚一齊揩在手巾上。他不能說什麼,無處訴苦,也不願告訴父母,隻能隱忍著,把恨埋藏在心裏。他想,總有一天要報仇的。

有一天,鋪子裏失落了一對金戒指,這把整個鋪子都鬧翻了,最有嫌疑的是也頻,因為戒指是放在玻璃盒子內,也頻每早每晚要把盒子拿出來擺設,和搬回櫃子裏,他又很少離開-櫃台。開始他們暗示他,要他拿出來,用各種好話來騙他,後來就威脅他,說要送到局子裏去,他們罵他、羞辱他、推他、敲他,並且把他捆了。他辯白,他哭,他求他們,一切都沒有用;後來他不說了,也不哭了,任憑別人擺布。他心裏後悔沒有偷他們的金戒指,他恨恨地望著那些首飾,心裏想:“總有一天要偷掉你們的東西!”

戒指找出來了,是掌櫃的拿到後邊太太那裏去看,忘了拿回來。他們放了他,沒有向他道歉。但是誰也沒有知道在這小孩子的心裏種下了一個欲望,一個報複的欲念。在事件發生後一個月,這個金鋪子的學徒失蹤了,同時也失蹤了一副很重的大金釧。金鋪子問他的父母要金釧,他父母問金鋪子要人。大家打官司、告狀,事情一直沒有結果。另一家金鋪把他弟弟也辭退了。家裏找不著他,發急,母親日夜流淚,但這學徒卻不再出現在福州城裏。

也頻懷著一顆愉快的、顫栗的心,也懷著那副沉重的金釧,皇皇然搭了去上海的海船。他睡在艙麵上,望著無邊翻滾的海浪,他不知應該怎麼樣。他曾想回去,把金釧還了別人,但他想起了他們對他的種種態度。可是他往哪裏去呢?他要去做什麼呢?他就這樣離開了父母和兄弟們嗎?海什麼都不能告訴他,白雲把他引得更遠。他不能哭泣,他這時大約才十四五歲。船上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他得想法活下去。他隨船到了上海。隨著船上的同鄉住到一個福州人開的小旅館。誰也相信他是來找他舅舅的。很多從舊戲上得到的一些社會知識,他都應用上了。他住在旅館裏好些天了,把平素積攢下來的幾個錢用光了,把在出走前問他母親要的幾塊錢也用光了,“舅舅”也沒找著。他想去找事做,或者還當學徒,他一直也沒有敢去兌換金釧,他總覺得這不是他自己的東西,他決不定究竟該不該用它。他做了一件英勇的事情,卻又對這事情的本身有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