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也走了進去,第一眼我看見了一個掛衣架,我把衣朝上邊一掛,腦子裏搜索著我的印象,這樣的西式衣架我好象還是第一次在農村裏看見。我也笑起來了:“哈哈,這是土改分的吧,你們這裏的地主很洋氣呢。”於是我又看見了一張紅漆床,這紅漆床我可有很多年沒有看見了,我走上這床的踏板,坐在那床沿上。楊新泉的床上掛了一幅八成新的帳子,嶄嶄新的被單,一床湘西印花布的被麵,兩個枕頭檔頭繡得有些粗糙的花,還有一幅帳簷,上麵也有同樣的繡花。這床雖說有些舊了,可是大部分的紅漆還很鮮明,描金也沒有脫落,雕花板也很細致,這不是一張最講究的湖南的八步大床,可也決不是一個普通人家能有的東西。這樣的床我很熟悉,小時候我住在我舅舅家,姨媽家,叔叔、伯伯家都是睡在這樣的床上的。我熟悉這些床的主人們,我更熟悉那些拿著抹布擦這個床的丫頭們,她們常常用一塊打濕了的細長的布條在這些床的雕花板的眼裏拉過去拉過來,她們不喜歡這些漂亮的床。我在那些家庭裏的身份應該是客人,卻常常被丫頭們把我當知心朋友。我現在回來了,回到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誰是我最親愛的人?是楊新泉。他歡迎我,他怕我不來他家裏把四十裏湖說成二十裏,他要煮粑粑給我吃,燒冬莧菜給我吃,炒醃菜給我吃。我也同樣隻願意到他們家裏來,我要看他過的日子,我要了解他的思想,我要幫助他,好象我們有過很長的很親密的交情一樣。我現在坐在他的床上,紅漆床上,我是多麼地激動。這床早就該是你們的。你的父親做了一輩子長工,養不活全家,教你們母子挨打受罵,常年乞討,現在把這些床從那些人手裏拿回來,給我們自己人睡,這是多麼應該的。我又回想到我在華北的時候,我走到一間小屋子去,那個土炕上蹲著一個老大娘正哭呢。她一看見我就更忍不住抱著我大哭,我安慰她,她抖著她身旁的一床爛被,哼著說:“你看我怎麼能補呀,我找不到落針的地方……”她現在一定也很好了,可是度過了多麼長時間的酸苦呀……
我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我流眼淚的,我站了起來向楊新泉道:“你的媽呢,你的爹呢,他們兩位老人家在哪裏,你領我們去看他。”
我們在廚房裏看見了兩個女人。一個就是剛才在門外看見的那個年輕穿花衣裳的,是楊新泉去年秋天剛結婚的妻子。一個就是楊新泉他媽。他妻子靦靦腆腆地望著我們憨笑,灶火把她的臉照得更紅,她的挑花圍兜的口袋裏插著國語課本。我們明了她為什麼剛剛從小學校跑出來的原因了。她說她識字不多,但課本是第四冊。她不是小學校學生,她是去旁聽的。
我用尊敬的眼光去打量楊新泉的媽,我想著她一生的艱苦的日子,她的粗糙的皮膚和枯幹的手寫上了她幾十年的風霜,她的眼光雖說還顯得很尖利,她的腰板雖說還顯得很硬朗,不象風燭殘年,是一個勞動婦女的形象,但總是一個老婦人了。我正想同她溫存幾句,表示我對她的同情。可是她卻用審查的眼光看了一看我,先問起我的年齡。當她知道我同她差不多大小,她忽然笑了,向她媳婦說道:“你看,她顯得比我大多了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馬上又反過臉來笑著安慰我;“你們比我們操心,工作把你們累的。唉,全是為了我們啊!現在你來看我們來了,放心吧,我們過得好咧。”是的,她的話是對的。她很年輕,她的精神是年輕的,她一點也不需要同情,她還在安排著力量建設她的更美滿的生活,她有那樣小的孩子,門口那兩個孩子都是她的小女兒。幾十年的掙紮沒有消磨掉她的生命力。新的生活和生活的遠景給了她很大幸福和希望。她的丈夫也很強壯,今天又去十裏以外的地方打柴去了;兒子是這樣的能幹,在地方上出頭露麵,給大家辦事;她又有了媳婦。她現在才有家,她要從頭好好管理它,教育子女。她看不見,也沒有理會她臉上的皺紋、和黃的稀疏的頭發。我一點也沒有因為她的話有什麼難受,我看見了一個健康的、充滿活力的靈魂。我喜歡這樣的人,我讚美她的精力,我說她是一個年輕的婦女,我鼓勵她讀書,要她管些村子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