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母親嗬,何時再見?
母親完全不像以前的母親了。記得我小時候,不管她經受了多麼大的挫折痛苦,她總能保持她的那種意氣風發的神態。她衝破封建習俗,入學讀書,勤奮好學,抱負遠人,以救國為己任。我弟弟死後,她從絕望中努力自拔,四處奔走,為貧苦人家子女辦工讀學校。“五四”、“五卅”運動時,她熱情澎湃。帶領學生教員去大街講演。我有時也曾看見她煩悶過,甚至唉聲歎息。但不多久,她便又奮身振作。我們母女—直是心心相印,互相體貼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後,她為大勢所迫,難舍難分地離開了心愛的學校,但仍是滿懷豪情。一九二九年在杭州與我們同遊西湖,飲酒賦詩,似乎是一個完全不知憂愁為何事的幸福老人。我和也頻陪她都覺得自己的精力不夠用。一九三一年也頻犧牲後,我送麟兒回湖南老家,我抑製痛苦,強打精神,把死訊隱瞞著,騙過了她,她慷慨勇敢地擔起撫育幼兒的責任。但現在,我看見的母親老了;不隻年齡、麵容老了,而且心情顯得寂寥,似乎同我隱隱有點距離。為什麼她從來不問一聲也頻的事呢?她什麼時候知道他犧牲的消息的呢?我壓根沒有告訴她,她也從來不問我。現在我們身邊多了一個她完全不理解的陌生人,她也不問;好像她老早就知道,就認識,而無須打聽。我想她什麼都不知道也好;她不問,我便也不說,我們都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都怕碰著這些充滿苦澀的現實。媽媽嗬!你叫我怎麼向你說呢?我知道你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會痛苦的。但假如我把什麼全告訴你,你會更痛苦。你為我辛苦半生,你把希望放在我身上,無條件地支持我;而現在我卻連累你,把你拖在這樣艱難困苦的環境中,叫我怎麼說呢?母親在明瓦廊住了不到一個月。便提出要到上海去,她的一些朋友們在那裏等她。她參加了一個什麼會,又作氣功又治病。媽說她對世界,對人類都不能再有什麼作為了,於是她學氣功,學治病,扶困濟貧。總還有點用處。我心想這也許是一個搞封建迷信的會道門。但母親堅持說這不是迷信,她是把這當成科學來認真學的。她承認這裏麵可能有一部分人是死腦筋,迷信,可是她是用這個方法來修身養性,治病救人的;她是不能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她一定要去上海,在上海把功夫學深一點;她應許我一百天以後再回來看我。我隻得讓她走了。我很想托她在上海找黨的關係,但又覺得她是辦不到的。上海的朋友中她隻認得王會悟,而王會悟這時已隨李達去了北平。我把這話忍住沒有說出來。我隻要求她一定回來,因為我實在希望她能把孩子們帶回湖南。九月下旬她回來了,在上海隻住了九十天。但回到南京沒有住上二十天,便無論怎樣要返回湖南。她說家裏還有許多未了之事,來時也隻打算把孩子交給我了就回去的。現在已是秋天,再拖下去天氣冷了,洞庭湖水低落,路上便不好走了;而且她帶出來的那個女用人想家,也吵著要回去。我很明白,此地本非我們母女久留之地。她是不能把老家的房子和一些牽牽絆絆的雜務、人事完全棄之不顧的,她還需要生活。但現在就要她帶兩個小孩回去,的確是太難了。不過孩子遲早一定也要走開的,我不能讓孩子困住我。我現在要用孩子和媽媽,暫時留在南京作為人質(國民黨不就是這樣希望和安排的嗎?),換得敵人對我的疏忽,鬆懈對我的防範。有朝一日,到了那一天,我能遠走高飛時,我一定要想辦法預先安置他們,讓他們都回湖南去。老家的那個安身之地,那個簡陋的窠還是很重要的。我現在是再無別人可以依賴的了,歸根結蒂還是隻有母親嗬!這樣,我隻得同意。十月中旬她就帶著那個女用人乘船先回湖南去了。親愛的媽媽,你一定要回來!我們何時再相見呢?
二十一 苜蓿園
十一月初,馮達檢查身體,醫生說是三期肺病,不能工作,要臥床平躺休息,還要吃有營養的食品。那時治肺病沒有什麼有效的藥,隻是用鈣片把病灶包圍起來,讓結核區逐漸縮小,這樣,他請假在家,一天到晚無聲地躺著,很想回老家廣東去,但又說不願在此時此境留下我獨自受困。我卻打算從此分手,帶著孩子回湖南去。可是,三三年國民黨不準我自由回湖南,現在又怎會放虎歸山?如果提出來被拒絕,那就不如仍然暫時不提。可是這日子怎麼過?麟兒思親,整天懷念剛離去的祖母:嬰兒缺奶。日夜不斷地啼哭。我自己向來是天涯遊子,從來沒有操過家務。現在困住囚籠,一天到晚衣食住行,叫我怎樣安排?再求我母親出來,一時是不可能的。馮達已經垮了,對我也是負擔。他認為他在國民黨人的眼裏是一個小人物,無足輕重。既然病成這樣,就可以釋放回家,頂多再由家裏具一個鋪保了結。可是他總是表白,自己光身一人走了,把我和孩子扔在這裏受罪,心裏覺得慚愧,隻好拖過一段日子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