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茶話清語(3)(1 / 3)

人隻怕不肯說老實話,能說一句老實話,必為後世所重。板橋滿身名士骨氣,在三百年來之讀書人中,為我所最看重。家書十六篇,皆青年所應讀。若曰:“讀書須有特識;依樣葫蘆,焉有是處而特識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亂竄,無有是處……總之,豎儒之言,必不可聽;學者自出眼孔,自豎脊骨讀書可爾。”又曰:“凡人讀書,原拿不定發達;然即不發達,要不可不以讀書主意拿定也。科名不來,學問在我,原不是折年買賣。”吾甚願當代青年奉板橋數篇家書為聖經。即如以上兩語,讀書之方法及宗旨,已皆概括無遺,如能體會,勝過留學三年。一切文憑奴隸,尤應心領是言。

但我又有感想:板橋實一最普羅的作家,使板橋生於今日,必為共產黨無疑。故奉家書為聖經又似乎未當。何以見得?請讀與其弟墨第四書。“天地間第一等人,隻有農夫,而士為四民之末。”此與共產黨口號何異?“吾家業地雖有三百畝,總是典產,不可久恃。將來須買田二百畝,兄弟二人各得百畝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畝之義也。若再多求,便是占人產業,莫大罪過。天下無田業者多矣,我獨何人?貪求無厭,窮民將何所措足乎?”此種精神,近乎江西共產黨的均田政策。共產黨看不起知識階級,板橋亦看不起讀聖賢書人。本刊第十七期封麵,已登板橋赫然之語,謂“吾輩讀書人,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由產”雲雲。又罵劣紳曰:“其不能發達者,鄉裏作惡,小頭銳麵,更不可當。夫束修自好者,豈無其人?經濟自期抗懷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為環人所累,遂令我輩開不得口。一開口,人便笑曰:‘汝輩書生總是會說,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說了!’所以忍氣吞聲,隻得握人笑罵。工人製器利用,賈人搬有運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於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板橋先生將處今日達官顯宦於何地?所謂“汝輩讀書人總會說話”,所謂“他日居官便不如此”,彼輩聞之,多難為情!

說難行易

孔子曰: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韓非也標“說難”之義。孔子又曰:邦無道,行危言孫。從此我們也可以發明“說難行易”一條學說。龔子曰:“聖者語而不論,智者論而不辨。”論語社同人誚學者會議如蚊子釘象鼻,實則自己既語之,又論之,又從而辨之,不聖不智,也在做釘象鼻愚不可及的勾當。中國人之顏皮蠻厚,既如象鼻,《論語》之言論尖利,又不如蚊嘴,豈不又患了聖人所謂失言毛病?然則何以自解?曰:知其不可而言之而已。龔自珍曰:“古之民莫或強之言也,忽然而自言,或言情焉,或言事焉。言之質不同,既皆畢所欲言而去矣。”我們不敏,也隻取“忽然而自言”之義罷了。

論遊覽

旅行在從前是行樂之一,但現在已變成一種實業。旅行在現代確已比在一百年前便利了不少。政府和所設的旅行機關,已盡力下了一番工夫以提倡旅行;結果是現代的人大概都比前幾代的人多旅行了一些。不過旅行到了現代,似乎已是一種沒落的藝術。我們如要了解何以謂之旅行,我們必須先能辨別其實不能算是旅行的各種虛假旅行。

第一種虛假旅行,即旅行以求心胸的必進。這種心胸的必進,現在似乎已行之過度;我很疑惑一個人的心胸,是不是能夠這般容易地改進。無論如何,俱樂部和演講會對此的成績都未見得良好。但我們既然這樣專心於改進我們的心胸,則我們至少須在閑暇的日子,讓我們的心胸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子。這種對旅行的不正確的概念,產生了現代的導遊者的組織。這是我所認為無事忙者令人最難忍受的討厭東西。當我們走過一個廣場或銅像時,他們硬叫我們去聽他講述生於一七七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死於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等。我曾看見過女修道士帶著一群學校兒童去參觀一所公墓,當她們立在一塊墓碑前麵時,一個修道士就拿出一本書來,講給兒童聽,死者的生死月日,結婚的年月,他的太太的姓名,和其他許多不知所雲的事實。我敢斷定這種廢話,必已使兒童完全喪失了這次旅行的興趣。成年人在導遊的指引之下,也變成了這樣的兒童,而有許多比較好學不倦的人,竟還會拿著鉛筆和日記簿速記下來。中國人在有許多名勝地方旅行時,也受到同樣的麻煩。不過中國的導遊不是職業人員,而隻是些水果小販、驢夫,和農家的童子,性情略比職業導遊活潑,但所講的話則不像職業導遊那麼準確。某一天,我到蘇州去瀏覽虎丘山,回來時,腦筋中竟充滿了互相矛盾的史實和年代,因為據引導我的販橘童子告訴我,高懸在劍池四十尺之上的那座石橋,就是古美人西施的晨妝處(實則西施的梳妝台遠在十裏之外)。其實這童子隻不過想向我兜賣一些橘子,但因此居然使我知道民間傳說怎樣會漸漸地遠離事實,而變為荒誕不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