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無口腹,未嚐不生;山石土壤無飲食,未聞不長養;何事獨異其形,而賦以口腹?即生口腹,亦當使如魚蝦之飲水,蜩螗之吸露,盡可滋生氣力,而為趲躍飛鳴。若是,則可與世無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複多其嗜欲,使如豁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欲,又複洞其底裏,使如江河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者。吾反複推詳,不能不於造物主是咎,亦知造物於此,未嚐不自悔其非,但以製定難移,隻得終遂其過。甚矣,作法慎初,不可草草定製!
我們既有了這個無底洞,自須填滿。那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有這個肚子,它的影響確已及於人類曆史的過程。孔子對於人類的天性,有著深切的了解,他把人生的大欲簡括於營養和生育二事之下,簡單的說來,就是飲食男女。許多人曾抑製了色,可是我們不曾聽見過有一位聖人克製過飲食。即使是最神聖的人,總不能把飲食忘記到四五小時之上。我們每隔幾小時腦海中便要浮起“是吃的時候了吧?”這一句話,每天至少要想到三次,多者四五次。國際會議在討論到政治局勢的緊要關頭時,也許因吃午餐而暫告停頓。國會須依吃飯的鍾點去安排議程。一個需要五六小時之久而礙於午餐的加冕典禮,將立被斥為有礙公眾生活。上天既然賦予了我們肚子,所以當我們聚在一起,想對祖父表示敬意的時候,最好是替他舉行一次慶壽的宴會。
所以這是不無原因的,朋友在餐席上的相見就是和平的相見。一碗燕窩湯或一盆美味的炒麵,對於激烈的爭辯,有緩和的效用,使雙方衝突的意見,會和緩下來。叫兩個空著肚子的好朋友在一起,總是要發生齟齬的。一餐豐美的飲食,效力之大,不隻是延長到幾小時,直可以達到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之久。如果要我們寫一篇書評去罵三四個月以前曾經請我們吃過一餐豐盛晚餐的作家的作品,我們真要猶豫不能落筆。正因為如此,所以洞燭人類天性的中國人,他們不拿爭論去對簿公庭,卻解決於筵席之上。他們不但是在杯酒之間去解決紛爭,而且也可用來防止紛爭。在中國,我們常設宴以聯歡。事實上,也是政治上的登龍術。假使有人去做一次統計的,那麼他便會發現一個人的宴客次數與他的升官速度是有一種絕對的關係存在的。
可是,我們既然天生如此,我們又怎能背道而行呢?我不相信這是東方的特殊情形。一個西洋郵務總長或部長,對於一個曾請他到家裏去吃過五六次飯的朋友和私人請托,怎麼能夠拒絕呢?我敢說西洋人是與東方人一樣有人性的。那惟一的不同點,是西洋人未曾洞察人類天性,或未曾按著這人類天性去合理地進行組織他們的政治生活。我猜想的西洋的政治圈子中,也有與這種東方人生活方式相同的地方,因為我始終相信人類天性是大抵相同的,而同在這皮肉包裹之下,我們都是一樣的。就隻是我沒有看到這種事情像在東方那樣普遍而已。我所聽見的事情,隻有政府官吏候選人擺了露天茶會請區內選民的眷屬,拿冰淇淋和蘇打水給他們的小孩子吃,以賄賂他們的母親。這樣請了大家一頓之後,人們自然不免相信“他是一個和氣的好人”了,這句話是常常被當做歌曲唱著的。歐洲中世紀的王公貴族,在婚事或壽辰的時候,總要以豐盛的酒肉,設宴請佃戶們開懷大吃一餐,這也無非是這種事情的另一表現方式而已。
我們基本上受這種飲食的影響非常之深,在饑餓的時候,人們不肯工作,主角歌女不肯唱歌,參議員不肯辯論,除了在家裏圖一頓飽餐這目的之外,做丈夫的為什麼要整天在辦公室裏工作流汗呢?因此有一句俗話說,博得男人歡心最好的辦法,便是從他的肚子入手。當他的肉體滿足了以後,他的精神也便比較平靜舒適,他也便比較多情服帖了。妻子們總是埋怨他的丈夫不注意她們的新衣服,新鞋子,新眉樣,或新椅套,可是妻子們可曾有埋怨他的丈夫不注意一塊好肉排一客好煎蛋嗎?……除了愛我們幼時所愛吃的好東西之外還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