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結束語 魏晉玄學與中國文學的幾點理論思考(2 / 3)

玄學之所以被士人所接受,是由玄學的思想特點所決定的。

玄學提出它的處世哲學。從純哲學的角度看,玄學重要的是它的本體論,還有認識論,從它對士人的影響來說,則更應注意它的處世哲學,注意它的人生人格論。它的本體論,可以說是為它的人生人格論尋找的哲學本體論的根據。或者說,它是把它的人生人格論上升到哲學本體論、認識論的高度來認識、來論證,而玄學的人生人格論所要解決的正是士人現實生活所麵對的問題。經學衰落,名教危機,名教和自然的矛盾,情和禮的矛盾,人仕人俗和超俗的矛盾,擺在士人麵前,玄學從理論上對這些矛盾加以了探討,提出了解決辦法。從某種意義上說,玄學本來就是士人人生要求的理論反映,它當然要為士人所接受。玄學是尚超脫的,但它那樣迅速直接地為士人所接受,從這點看,它其實具有直接實踐性的品格。當然它沒有最終解決個體和群體的矛盾,任何人都不可能脫離社會群體,不受任何約束地獨立於世外,因此,士人們狂熱地走了二百年之後,對玄學便不再那麼癡迷。玄學之被士人接受,還與中國古代的政治格局有關。中國古代幾千年,以嚴格的等級名教群體秩序為基礎的專製政治,在這種專製政治群體秩序中,個體、自我總是受壓抑的。因此,一方麵,士人不得不依附於政權,服從於名教秩序;另一方麵,總有一些士人要求超脫名教束縛,追求精神自由,在他們生活條件允許的範圍內,尋求閑逸自適。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魏晉以後,雖然作為一種社會思潮已經過去,但不同時代的士人仍有尚超脫、尚雅趣的一麵。

玄學影響到士人心態,也就影響到文學。生活中怡情山水,就有文學上的山水詩。寫山水,寫自然風光,謝靈運、謝胱以後,唐宋直至明清,一直是詩歌表現的重要內容。這原因,就是曆代士人都有怡情山水之風。生活重談中之趣,以清談為雅談,才有文學中的以詩談玄。生活中尚雅趣逸情,才有文學中閑逸雅淡情趣的追求。我們看嵇康的詩,表現自然平淡的美。看東晉的詩,有些寫得那樣清遠高朗。看西晉文學,重頌、尚麗、崇實。

西晉文學那樣動情地寫富貴生活。張華《輕薄賦》,對奢華生活津津樂道的鋪敘中,有一種無限豔羨的心緒。張載《登成都白菟樓詩》、曹攄《贈石崇詩》、陸機《七徵》、張協《七命》,都流露對富貴生活的向往。西晉文學熱衷於歌詠升平、頌揚功德,我們看程鹹、傅玄、石崇、辛曠、荀勖、王濟、孫楚、傅鹹、張華、潘嶽、陸機、陸雲、間衝、王讚、潘尼的這類作品,從詩來說,少則一二首,多則十幾首。賦和文也如此。詠物賦往往成了歌功頌德的工具。有的作者留存下來的全部都是這類作品。文學理論重視“頌”體。西晉之前,未見專門討論過“頌”體寫作問題。

到西晉,陸機《文賦》論及十種文體,其中就有“頌”。陸雲、陸機兄弟來往書信討論了“頌”體寫作問題(見陸雲《與兄平原書》)。摯虞《文章流別論》用大量篇幅討論“頌”體,說“其稱功德者謂之頌,其餘則總謂之詩”,把“頌”體與“頌”之外其他詩體並列,大大突出了“頌”體的地位。西晉文學又崇尚巧構雕麗,寫妖冶之女子,美豔之華果,華貴之宅第,寫女子的纖腰皓齒,寫女子的華貴裝束,寫得通體珠光寶氣。詠物賦詠華美之物,詠蓮花、石榴、芙蓉,極盡形容之能事,一片是翡翠、隋珠、珊瑚、丹輝,失去實物本來的形體輪廓,代之以一片紅的綠的翠的紫的黃的鮮亮的色彩,濃豔得塗抹不開。陸機《文賦》對創作技巧問題分析那麼細致深入,提出貴妍尚巧,講謀篇、選辭,防止文病,都是為了把文章寫得更精美典麗。與此相聯係的是寫實盡意。賦的內容力求信實有據,如張協寫《安石榴賦》

“考草木於方誌”,左思寫《三都賦》“稽之地圖”、“驗之方誌”。

描寫求形似逼真,如成公綏《蜘蛛賦》寫蜘蛛布網捕蟲,連蒼蠅、蚊子在蜘蛛網上怎樣被掛住了翅膀,繞住了足,也寫得惟妙惟肖;傅玄《瓜賦》從瓜怎樣下種,怎樣發芽、抽苗、長葉、開花、結果;束哲《餅賦》介紹餅的製作方法,需要什麼主料,什麼配料,有哪些製作環節,成品質量有什麼要求,一一羅列,全是平實瑣細的介紹。西晉文學的這些傾向,看似和玄學沒有關係,而其實,這時的士人有太多的對權勢和財富的占有欲,有太多的奢侈享樂的欲望,為了滿足這種欲望,不惜依附當權者。這種社會風氣的形成,與政局有關,也與玄學的認識有關。這時的玄學證明適性稱情即自然,奢侈享樂當然也合於自然。這當然要影響到士風,影響到文風。生活上依附當權者,文學上當然要為他們歌功頌德。從生活上追求奢麗豪華,到文學上表現這種生活,以華豔雕麗為美,也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玄學對西晉文學的影響是特定曆史條件下的一個特例,在文學史上不帶普遍性,因此前麵我們未予討論,而其實,玄學通過影響士人心態這個環節,和西晉文學有著密切聯係。至於其他方麵,就帶有普遍性。

魏晉士人尚超脫,尚雅趣,追求閑適清逸,也就必然表現於文學,在文學中留下玄學影響的痕跡。

曆史上很多學術思想,它們影響文學,都通過影響士人心態這個環節。我們看經學影響漢代士人心態,佛學在唐宋以後被士人所接受,形成禪悅之風,是怎樣地影響到文學。一些思想,不是那樣深入地影響士人,因而對文學的影響也相對小一些,有的甚至幾乎看不出明顯的影響。比如墨家,重力尚儉兼愛非樂,它影響於小生產者,當然也時而影響到文學,一些作品表現俠義思想,可能就有墨俠思想的影響。但墨家思想對士人的影響相對小一些,在文人作品中,墨家思想的影響便遠不如儒、佛、道,盡管墨家在先秦曾與儒學並為顯學。比如名家,主要是名實之辨,邏輯思想,不講處世哲學,士人立身處世很少想到名家,名家對文學的影響也就遠不如儒、佛、道。

因此,研究中國傳統思想學術與文學,一定要研究士人心態。要研究這種思想學術在多大程度上為士人所接受,研究士人生活中活的傳統思想,而不是隻研究幾條抽象的哲學理論原則。

士人心態史確是反映著思想學術影響下文學演變的重要方麵。

玄學影響文學的另外兩個重要的中間環節,是審美意識和思維方式。玄學通過影響士人的審美觀念和思維方式,進而影響到文學。

老莊玄學本來就有自己的審美意識。它們是從哲學的意義上談審美的。老子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說的是“道”的問題,因為“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因此“道”之音、“道”之象無聲無形。莊子說人籟、地籟、天籟,是說萬物塊然自生,因而萬物齊一,物論亦齊_。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是為了說明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乃萬物之本。老、莊都說虛靜,虛靜是“道”的境界,人於無所係念的虛靜狀態,就達於“道”的境界。王弼說:“四象形而物無所主焉,則大象暢矣;五音聲而心無所適焉,則大音至矣”(《老子指略》),是為了說明作為萬物本體的“無”的特點。王弼說:“道之出言淡然無味,視之不足見,則不足以悅其目,聽之不足聞,則不足以娛其耳” (《老子》三十五章注),是對“道”的看法,在對“道”的看法裏涉及對美的看法。

這樣一些哲學的理論的審美觀念,被士人所接受後,就化作了藝術的美、生活的現實的美。嵇康《聲無哀樂論》討論的是玄學命題,但已是玄學中的藝術問題,反映出玄學已影響到士人審美觀念。它把老莊“大音希聲”的思想由純哲學的理論變為藝術的思想,把玄學“得意忘言”由一般哲學的思考變為對具體藝術、人生、社會的思考。儒家說,審音知政,聲音之道與政通。

嵇康用玄學理論批駁儒家之說。他說,聲無哀樂,既然聲無哀樂,則聲音之道不與政通。他說,音樂的本體在“和”,和聲無象,音樂的和諧美和自然的和諧美為一體,自然之和體現於人心,又體現於社會。社會無為無欲,人們的內心、精神,整個社會的氣氛歸於自然和諧,這就體現了樂移風易俗的作用。天地之大和,就是天地之大樂。這是哲學與藝術相結合的理論思考,反映玄學影響下士人審美觀念的變化。

著眼於更為豐富廣闊的現實生活,更可發現老莊玄學已深深地進人士人審美意識。一方麵,是有了審美的眼光,用審美的眼光看待人生,看待社會,看待自然;另一方麵,是審美情趣傾向於老莊玄學。這兩方麵又往往交織在一起。

我們看這時的清談。清談是談玄,談各種名理,本應該注重其理論內容,注重觀點的創新,理論的嚴密,實際清談卻往往注意談中之趣,談中之美。借清談表現才藻,表現捷悟。無論持守什麼觀點,都可以屈人而勝。巧妙的喻象,辭約而旨達,或辭條豐博,如懸河寫水,注而不竭,或辭氣清暢,泠然若琴瑟,或才藻新奇,如花爛映發。才藻之美,情趣之美,較之理思之義更為重要。

我們看這時的人物品評。“龍躍雲津”,“鳳鳴朝陽”,這是張華評陸機兄弟和顧榮,喻象既美,又複對仗工整,是審美的眼光。“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是時人對裴楷的評語。“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是時人評嵇紹語,是何等的風姿容色之美。衛玢風神秀美,觀者如堵牆,而被看殺。欣賞美風姿、好儀形,蔚成風氣。

看這時的遊賞山水在士人中是那樣風行,那樣癡迷。他們終日不倦,彌日忘返,求職任於名山勝川之地,建別墅於清岩茂林之處,所見惟千岩競秀,萬壑爭流,既使人情開滌,又教人應接不暇。

人們的審美傾向是什麼?是自然的美,是清雅秀逸、超塵脫俗的美。崇尚於人物風姿的是風韻疏誕,閑暢散朗,清夷衝曠,是風骨清舉,是飄若遊雲,矯若驚龍,是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風塵外物。

崇尚人物風姿,遊賞自然山水,好雅談,表現出士人對高雅情趣超逸風度的追求,反映出玄學下一類文人的性格特點,但由此也看出審美意識的變化。老莊玄學的審美意識已不再隻是為了說明道的特點,說明哲學問題,它已從純哲學的理論觀念,化作了士人生動豐富的現實的審美意識。自然超逸之美在哪裏?不在老莊滿是辯證意味的哲理之中,不在王弼對《老子》、《周易》的注解之中,也不在嵇康對“聲無哀樂”的駁論之中,而在士人日常生活之中,在每日可見的名士風姿,在朝夕相伴的山水園林,在才藻奇拔的雅士清談。

影響到士人審美意識,就有了文學上審美情趣的變化。寫山水之美,寫優遊閑適、高雅脫俗的生活,寫寧靜清遠平淡的境界。反映文人閑適情趣、表現雅淡之美的意象,如竹、柳、鶴、菊、琴等等進入詩中。崇尚自然之美,淡化人工雕飾痕跡,追求傳神之美等等。

因此,哲學問題成了藝術問題。“虛靜”本來是體道的境界,是人生擺脫一切係累的境界,是人生哲學問題。所謂“心齋”,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是說“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虛己順物,方能處於人間世。但後來,這都成了藝術思維的境界。陶鈞文思,貴在虛靜,構思伊始,要收視返聽,耽思旁訊。“遊心”,本也是精神絕對自由,人於至道的境地,《莊子》所謂“遊心於無窮”(《則陽》),所謂“遊心於淡”(《應帝王》),“乘物以遊心”(《人間世》),本亦指人生的境界,是從人生哲學意義上說的。“遊心”後來也進入文學創作論,陸機《文賦》所謂“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劉勰《文心雕龍》所謂“思理為妙,神與物遊”,所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已是指馳騁想像,指藝術思維活動超時空的自由特點。“物化”,本是體道時“物我融一”的境界,一方麵隨物變化,一方麵與物融化。《莊子·齊物論》說,昔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本來也是哲學問題。《莊子·達生》說:

“工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與心稽”,論工藝,也是為論人生。而後來,這都成了藝術問題。藝術構思要忘掉自我的存在,主體和客體融一。韓斡畫馬,身作馬形;與可畫竹,身與竹化;

戴嵩畫牛,致精於一。士人接受老莊玄學,審美觀念發生變化,哲學的思想就成為藝術的思想,影響到文學。

玄學影響文學的又一途徑,是思維方式。

文學理論和哲學理論的建構,都與一定的思維方式有關。文學創作也總體現一定的思維特點。思想學術往往就以它們的思維方式影響著文學。儒家《春秋》義法,一字見義,影響清代桐城派重義法的思想,這是一個例子。先秦諸子,主要是儒家簡單類比聯想的思想特點影響著文學的比興手法,這也是一個例子。比興是藝術手法,也反映思想方法。它常常表現為直觀類比。這種方法,與先秦思想,特別是儒家簡單類比的聯想思維方法有相通之處。類比,比德,一切聯想到倫理,歸之於政教。經學繁瑣實證、直觀比附的思維特點,影響漢代文學也是一個例子。董仲舒他們把繁複的天文現象和繁複的人事現象直觀的對應起來,木、火、土、金、水一東、南、中、西、北一春、夏、長夏、秋、冬一角、徵、宮、商、羽……,看看漢賦,東、西、南、北,上、下、左、右,春、夏、秋、冬,繁複排比羅列,和漢人構築的龐大而繁瑣的天人宇宙圖式相比較,兩者在思維方式上不是很有相通之處嗎?道教想像力的世界,三島、十洲、瑤台、閬苑,風吹麟舞,紫翠丹房,王母、玉女、天帝、真人、各類鬼魅,有這個想像力的世界,才有文學上的許多神奇想像和瑰麗故事。這是又一個例子。禪宗講頓悟,不立文字,以心相傳,影響人們認識文學上的自心悟解,妙趣不在文字的思維特點,當然也是典型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