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曆史的長河裏,玄學滔滔滾滾地走了二百年。由於玄學的出現,思想史出現嶄新的一頁,文人性格士人心態有了很多新的特點,文學出現了很多新的變化。從玄言詩到山水詩、遊仙詩,還有散文,從文學理論到文學創作,從思維方式到審美情趣,魏晉以來直到明清,玄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的印跡是很深的。在玄學與文學的領域匆匆遊曆一番之後,回頭反思,有幾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
從曆史看,老莊玄學給予文學的影響,主要是把文學引向自身,引向心靈,引向審美,促使人們去認識文學自身的特點和規律,促進了文學理論思維的提升。要確切地了解中國文學的特點,就應該研究老莊玄學的影響。
中國傳統思想對文學的影響中,有幾家思想是值得注意的。
儒家自然是重要的一家。道家,還有後來的佛家也值得注意。這幾家思想給予文學的影響是不一樣的。儒家把文學引向政教功利實用。重實用未必始於儒家。從文學產生之日起,就重實用。但儒家後來確實極大地發展了這一點。文學服從禮義從政,服從政教功利。從孔子的“興觀群怨”說、“中庸”說、“思無邪”說,到孟子的“知言”、“養氣”,再到荀子《樂論》的“移風易俗”說、《禮記·樂記》的“審音知政”說、《毛詩序》的“發乎情止乎禮義”之說,還有儒家的其他文藝思想,都對後世文學的發展產生很大影響。從劉勰的“征聖”、“宗經”,到唐陳子昂倡風雅興寄,從白居易的以詩補察時政、泄導人情,到韓柳直至北宋古文革新家的文以明道、經世致用之說,都是講政教實用,究其思想基礎,都是儒家。
老莊玄學是從另一個方麵影響著文學。在儒、道二家中,不能把玄學簡單地歸於道家。玄學調和名教與自然的矛盾,從這個意義看,它是儒道融合。但從它的發展,從它的思想基礎來說,是老莊。它的儒道融合,是以道釋儒,從它對文學的影響來說,是道家老莊的一麵。老莊對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但這種影響是通過玄學這個環節,在玄學產生以後才進人現實,具體地滲透到文學的各個方麵。魏晉以前的兩漢時期,老莊的影響不是那麼明顯。魏晉以後,通過玄學的改造發展,把老莊思想變為現實的人生追求,才影響到現實的文學的發展。這一點,和儒家是很不一樣的。
老莊玄學把文學引向人自身,引向心靈。儒家並非不重視人,並非不重視心靈,但儒家注重的是社會群體關係中的人,是個體怎樣服從社會群體關係。儒家重視心靈,重視的是如何喚起人的內心良知,更自覺地服從禮教秩序,服從儒家倫理,是發乎情,止乎禮義。老莊玄學注重的是個體的人,是人的自然的不受禮義束縛的情。它影響文學的是重自我,重抒情。當陸機說“詩緣情”,鍾嶸說“吟詠情性”,皎然說“但見情性,不睹文字”的時候,他們以為詩就是情性,就是心靈,而這情性、心靈不帶政教色彩。從袁宏道的“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 (袁宏道《序小修詩》),袁枚的“詩寫情性,惟我所適”(袁枚《隨園詩話》卷一)的表述中,我們感受到的是重個性、重自我的傾向。
李贄的“童心”說,更是要恢複人的自然本性,把文學引向自我,引向心靈,引向絕假純真的“童心”。我們讀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東晉《蘭亭詩》如“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王羲之),讀陶淵明《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從這些作品中找不到政教規範和禮義的束縛。從盛唐王、孟,中唐韋應物、自居易,宋代蘇軾、楊萬裏,到明清主性靈的那些詩人,他們寫閑適情思文人雅趣,都是表現自我,把詩歌由外在功利引向內在心靈。玄言詩、山水詩、遊仙詩,也都是表現自我,引向心靈,而非政教功利。“馳心域表,寥寥遠邁。理感則一,冥然玄會”(庾友),“莊浪濠津,巢步潁湄。冥心真寄,千載同歸”(王凝之),是馳心、冥心,是對生命意識的玄理思考。山水詩的興起,是感情複蘇的結果,超脫世俗,把自我融人自然,與山水情感交流,山水於是進入詩中。於是有金穀宴集、蘭亭遊覽中的穀中涓涓之泉,岩下鬱鬱之林,鮮葩映於林薄,遊鱗戲於清渠,有青蘿翳岫,修竹冠岑,有“采菊東籬之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有江中孤嶼的“雲日相輝映,空水相澄鮮”(謝靈運),有郡內高齋閑望所見的“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林”(謝胱),夏日南亭的“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孟浩然),輞川閑居的“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王維),遊仙詩也寫高蹈世俗,表現對自由自在生活的向往。
當然,散文虛擬玄學人物,表現老莊生活,寫大人先生(阮籍《大人先生傳》)、弘達先生(嵇康《卜疑》)、玄虛公子(蕭綱《玄虛公子賦》)、五柳先生(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寫醉鄉(王績《醉鄉記》)、桃花源(陶淵明《桃花源記》),都是超脫世俗功利,走向自然,走向心靈。
引向自然,引向心靈,也就引向審美。山水之美的發現和表現,典型地表現了這一點。山水詩的興起,離不開感情複蘇,也是把文學引向審美的結果。山水在文學中,原本隻用作簡單的比興,作為比德的材料,作為興起吟詠的點綴和祭神的布景。用審美的眼光看待人生,看待文學,看待山水,才進一步發現山水之美,山水作為自在自然之物,才化作了心靈藝術之美。士人們才發現金穀園中那淡淡綠池、依依青柳,那前庭沙棠、後園烏裨,蘭亭野外那蔭沼修竹,縈丘旋瀨,微風輕航,高木崇阿,是那樣令人散懷悅情!那八九間草屋,十餘畝方宅(陶淵明);亂流中的孤嶼,七裏瀨的淺石,池塘中的春草,園柳中的鳴禽(謝靈運);那天際歸舟,雲中江樹(謝跳);故人莊郭外那斜列的青山,村邊濃密的綠樹(孟浩然);輞川鹿柴深林中的返景青苔(王維),都是那樣的美。引向審美,也就走向傳神之美、自然之美的追求。內在傳神之美,較之外在形似之美,自然天成之美,較之人工雕飾之美,是更高層次的藝術之美。用事不如用字,用字不如用形,用形不如用氣,用氣不如用勢,用勢不如用神。美不僅體現在實有可感,更在空靈蘊藉,無跡可求。美要離形得似:寫梅花,要寫出其清幽脫俗的韻味;寫白蓮花,要寫出其平淡雅逸的情致。一句話,美在傳神。精心雕琢,寫來要像信手拈來;新巧而出於平淡樸拙,韻味無窮,又要明白如話,要如行雲流水,文理自然,姿態橫生。一句話,美在自然。自然的美和傳神的美,是審美的更高境界。
這就加深了對文學自身規律和特點的認識。文學的抒情性質和審美性質,當然是自覺地被認識到了;文學區別於非文學的基本性質也是被認識到了;對文學創作過程是有了係統的認識。從創作前的感物興情,到創作時的虛靜狀態,構思想像的不同類型,以至藝術表現的各種問題,藝術靈感的狀態特點,從心遊、感興到物化,每一個環節狀態,都得到細致的探討。各種文體的特點、寫作規律,文學的言意關係、形神關係,文學的風格、通變、定勢、情采、藝術鑒賞問題,都在理論上得到了闡述。文學的表現形式技巧,從對偶、用典、聲律、辭采,至比興、誇飾、謀篇結構的方法,都得到創作上的運用和理論上的深化。文藝理論家們說,要“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蕭統《文選序》),要“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以為“妙達此旨,始可言文”(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對文學自身規律和特點的認識,有些較易看出與老莊玄學的聯係,如創作構思的虛靜狀態,養氣特點,心遊、感興、物化等。有些則並沒有太多直接的聯係,如對聲律、對偶、辭采等形式美的探討。但是,一切藝術形式美的探求,對文學自身規律和特點的認識,都是以對文學審美特點的認識為基礎的。把文學引向審美,自然會把人們引向對文學各種形式美的認識和探討。
文學理論思維層次因此也得到提升。文學本體論提出來了,要著眼文學本體來把握具體問題。文學理論體係往往表現出以簡馭繁、以一統眾的建構。在具體文學問題上講規略文統、總綱紀、宏大體、以綱紀統貫各種繁雜細末的因素。
老莊玄學給予文學的影響,之所以和儒家給予的大不一樣,在於它有著和儒家不同的思想特點。儒家把自我置於群體之中,把情感囿束於禮義之下;而老莊玄學恰恰要讓個體從群體秩序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任由情性地自然發抒。玄學是任自然的,所謂“任自然”,主要就是任情之自然。任情自然,超越世俗名教,自我、個性得到張揚,是老莊玄學的重要思想特點。儒家講現實功利,老莊玄學講超功利。玄學和莊子一樣,用審美的眼光看待人生,注重精神自由,講物累不係於心,講人格、心靈的重建。玄學擺脫漢經學的繁瑣實證,走向簡明深刻的義理思辨,走向以簡馭繁、崇本息末,等等。這些方麵與儒學都不相同。
玄學對文學的影響有積極的一麵。儒家把文學引向政教功利,也就引向更為廣闊的現實社會生活,引向寫生民疾苦,引向對民生國事的關切。但是文學畢竟是人學,是美學,而不是政治學、社會學。任何社會生活內容都要通過作家自我和個性的折射,才能表現於文學作品之中。任何作品都首先要具有文學的特點、藝術的魅力,才談得上它的其他功用。以老莊思想為基礎的玄學,恰恰在這方麵彌補了儒家文藝思想的不足。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重傳神之美、自然之美,重韻味無窮,這種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審美觀念的形成,有老莊玄學的重要影響在。但是,老莊玄學對文學的影響也有消極的一麵。老莊玄學把人的感情引向自我,自我的天地畢竟是狹小的,何況它多帶有文人雅趣,因此,更為廣闊豐富的現實社會生活往往被忽視。因為自我天地狹小,滿足於個人雅趣,限製了文學從內容到文體、到表現手法的發展。這一點也是要看到的。
玄學就其理論來說,主要是哲學思想。我們一般都是從哲學史的角度去研究玄學,研究它的本體論,研究它的認識論。它的有無之辨、言意之辨、本末之辨,都是哲學理論問題。它和文學並不一樣。作為哲學,它是抽象的、理論的,而文學是形象的、情感的、審美的。因此,玄學對文學有直接影響的一麵,比如玄言詩,詩中直接地暢玄悟理。但玄學主要是間接影響文學。玄學影響文學,要經過一些中間環節,一些間接的途徑,才潛移默化地融人到文學的血液,形成文學特有的麵貌。這在哲學思想與文學思想的關係史上,恐怕是普遍現象。這是魏晉玄學與中國文學給我們提出的又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這種中間環節,一個重要的方麵是士人心態、文人性格的變化。玄學影響士人的處世態度、生活情趣、價值觀念,以至心境氣質,進而影響到文學。文學作品是作家寫的,除少數的民間作家之外,中國古代作家多是文人。中國古代文學表現生活,抒發感情,實際上主要是表現這些士人的生活,抒發這些人的感情。
因此,一種思想學術,它的處世哲學、價值觀念,要被士人所接受,化作士人的生活態度、心態氣質,才能影響到文學。玄學影響文學正是這樣。
玄學對士人心態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它自產生之始,可以說就被士人接受了,爾後直到陶淵明,士人們可以說沿著玄學的價值軌道狂熱地走了二百年。人們常說魏晉玄學,也常說魏晉玄風。這玄風其實就是玄學影響下的士人風氣。魏晉士人是那樣如癡如迷地陶醉在玄學之中,從某種意義上說,魏晉玄學就是魏晉玄風。魏晉之後,長期的社會發展,玄學在士人性格上仍留下了深深的印跡。
玄學影響士人心態,就文人性格來說,就其大的類型而言,有任誕率真、以人俗為超俗、淡泊宦情、情趣高雅超逸四種。士人是把玄學價值觀念作為了自己的思想依歸,變作了現實的人生。我們看嵇康,他那樣厭惡世俗,厭棄俗務,說他有“七不堪”,說他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濁酒一杯,彈琴一曲,過優遊閑適的生活。他厭惡世俗,因此厭惡仕途。我們看阮籍,嗜酒荒放,居喪而散發坐床,箕踞不哭,口不論時事,不臧否人物,不避物而處,對禮教內鄙夷而外順之。我們看陶淵明,向往田園自然,他的人生,在東籬旁的草屋方宅,在南山下晨興夕歸的田作,而不在軒冕華殿的仕宦之途,不在行役的險難。我們談到玄學,就自然想到劉伶、阮鹹、謝鯤、阮孚、阮裕、胡毋輔之、畢卓、王尼、光逸這些人;想到光逸戶外脫衣露頭於狗竇中大叫;
想到阮鹹與諸阮與群豬共大盆飲酒;想到劉伶鹿車攜酒,“死便埋之”;想到金穀宴集、蘭亭之會;想到王羲之愛鵝,支遁養鶴,王徽之的賞竹。抽象的哲學理論,完全化作了具體的士人生活,化作了一幅幅活生生的現實圖景。什麼是“心夷體閑” (張湛《列子注》)?孫統的“居職不留心碎務,縱意遊肆,名山勝川,靡不窮究”(《晉書一孫統傳》),東晉簡文帝入華林園,“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世說新語·言語》六十一),王獻之山陰道上行覺山川自相映發(《世說新語·言語》九十一),蘭亭會的流觴曲水等等就是。什麼是“稱情即自然”(向秀語)?什麼是“遊外冥內”(郭象《莊子·大宗師注》?什麼是“率性而動,故謂之無為”(郭象《莊子·天道注》)?什麼是“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郭象《莊子·逍遙遊注》)?王濟編錢鋪地,王愷與石崇鬥奢竟富,西晉士人的廣占田園財富、奔集勢門、求官買職等等就是。什麼是“不以物為累”、“孰弊弊焉以物為事”?隻要看看王戎於王政將圮,又值廢湣懷太子,而無一言匡諫;看看樂廣和王衍的宅心事外;看看庾散雖居職任,未嚐以事自嬰;看看裴憲在朝玄默,未嚐以物務經懷;看看張華身為朝廷重臣,聽任賈後亂朝,賈謐專權,希冀聊且偷安,優遊卒歲,隻要看看這些,就有了非常生動的內容。什麼是不避物而處、順世遊世?什麼是無是非的“無何有之鄉”?什麼是“就不欲人,和不欲出”(《莊子·人間世》)?什麼是“緣督以為經”(《莊子·養生主》)?看看阮籍吧,看看他怎樣在險惡政局的夾縫中尋找生存的空間,怎樣一邊說“禮豈為我輩設邪”,罵禮法之士是藏於開襠褲中的虱子,一邊卻人於仕途,從不議論時事是非,人物善惡,甚至為鄭衝寫勸進表,勸司馬昭接受曹魏的禪讓,實際是勸司馬氏篡逆,完全泯滅是非之心。什麼是“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 (《莊子·秋水》)?什麼是“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莊子·逍遙遊》)?看看嵇康吧,看看他怎樣和山巨源絕交;怎樣冷落鍾會,讓他有所聞而來,有所聞而去;看看嵇康“岩岩若孤鬆之獨立”的人格個性;看看嵇康怎樣臨刑前顧視日影,索琴而彈,從容就死;看看這些就不難明白其生動的內容。什麼是“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莊子·逍遙遊》)?看看夏侯玄的大雨霹靂破柱焦衣而神色不變,作書如故;看看謝安於符堅南寇、京師大震之時,不露懼色,從容弈棋;看看突然發火而王獻之神色怡然;看看這些對此也會有具體的印象。什麼是超脫世俗?看看晉人的閑情逸誌,高雅風度,怡情自然和藝術,以清談為雅談,表現才思捷悟,也就有了真切的感受。這種種生動的尚閑逸、任自然的圖景,在後來士人生活中也時時可以看到。在王績那裏,蘇軾那裏,在明清講童心、講性靈的士人那裏。從字麵義來說,玄學是玄妙之學,但被士人接受之後,玄學就不再高深莫測,一切那麼真切可感,玄學就是許多士人生活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