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19世紀最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和現實主義作家當中,受到魯迅先生尊敬和佩服的,當首推陀思妥耶夫斯基。魯迅每每論及俄羅斯大作家時,往往將陀思妥耶夫斯基放在首位,這絕不是偶然的,兩位文學巨擘都因以小說描繪人類靈魂而著稱,魯迅對國民魂靈的無情剝脫形成了他的雙重藝術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苦難靈魂的殘酷拷問建起了他的“摩天祭壇”。兩人的小說創作都達到了現實主義高峰,並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現實主義。
(一)
魯迅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事小說創作都有一個崇高的發端,在魯迅是為了喚醒沉睡的民眾,改造國民的劣根性,做到“國民精神之發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為屈辱的以及人人拋棄的人請命”。因此,他們的藝術著眼點始終是“人”,是“人”的獨立價值,也是兩位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和現實主義大師相通的地方。
早在青年時代,魯迅就認為“立國”“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而“立人”,就必須改造落後的國民性。魯迅為此作了畢生的努力,他把廣大群眾的覺醒作為“立人”的目的,因而他的小說著眼點便放在“人”身上,往往通過對人們靈魂的無情剝脫和深入剖析,揭示封建專製製度和封建文化對群眾精神的毒害、摧殘及其造成的惡果,熱切希望群眾早日覺醒,成為具有新思想、新道德的新人。魯迅先生將他犀利的筆鋒刺入生活的底蘊和曆史的深處,揭開的不僅僅是人物慘痛生命的悲劇史,而且是人物內心布滿曆史積垢的靈魂:忠厚的華老栓對人血饅頭的迷信和虔誠,質樸的祥林嫂對死後會被兩個男人分劈的恐懼,空幻的陳士成落榜後的精神分裂,一無所有的阿Q於土穀祠浪漫的“革命”幻想曲,多子多災的閏土對兒時好友吐出“老爺”的卑怯……魯迅像一個高明的解剖家異常冷靜地剝脫著一個個麻木的靈魂,將“立人”的重大課題推到人們麵前,引起人們的嚴峻思考。
經曆過長期監禁、流放、受盡了身心的折磨,對底層人民的苦難有著深刻體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宣稱:“十九世紀一切藝術的基本思想,就是複興被環境壓迫、時代積習和社會偏見不公正地壓倒的、垂死的人……為屈辱的以及人人拋棄的人請命。”他把自己的創作稱為“最高意義的現實主義”,而其核心就是尋找“人”,把握人的靈魂,人的精神世界。“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裏來試煉它們,不但剝去了表麵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利的處死,竭力要放它們活得長久。而這陀思妥耶夫斯基,則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惱,和拷問官一同高興著似的。”“這決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主人公被卷入生活的旋渦,甚至跌入罪惡的淵藪,迫切的追求,緊張的探索,折磨著他們的身心,他們仍在掙紮中傾訴自己的可憐和不安,顯示自己靈魂深處彷徨、絕望、犯罪、贖罪、受苦、享樂等種種劇烈的衝突,以及對道德和宗教的探索,似乎要讓人們聽到他們內心的呼號,如《罪與罰》中心地善良、敏感、富於同情心卻傾倒於超人理論的拉斯柯爾尼柯夫殺人犯了罪,還用充分的論據證明自己行為的合理性、動機的高尚,但他的心靈畢竟承受不了道德的重荷,忍受不了良心的痛苦,不能不活活地折磨自己。
無疑,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內心的奧秘觀察得非常深邃,他仿佛把人心靈深處的每一個角落都徹底翻抖出來,連細小的隱私也不容躲藏。這正是對人有著真切理解,而孜孜不倦探求人生的根本意義,思考人與社會關係的偉大人道主義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世界文學的獨特貢獻。
(二)
由於魯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終以“人”的靈魂為藝術的著眼點,因此,他們的小說創作不同於一般作家對現實生活的審美觀照,他們將自己對人生、對社會、對曆史、對現實、對未來的深邃思考融進了他們所塑造的典型人物形象中,使典型人物具備了高度的哲理性,這是他們的小說之所以震撼人心的關鍵因素。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偉大文學家的魯迅,同時又是中國近代和20世紀初葉最偉大的思想家,他對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專製製度和封建思想的批判,其徹底、堅決的精神是他人難以企及的;他對人生價值、社會理想、民族命運的孜孜不倦的探求,其深度和力度也是他人難以達到的;尤其是他對改造國民性的畢生追求是他對中國思想革命和文化建設的獨特貢獻。正因為如此,他的小說便帶有顯著的思想家的特點,塑造的典型人物,與其說富有哲理性,倒不如說這些人物是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的具象化,但又不是抽象概念的具象化,而是有血有肉的現實生活中存在的人,他們的性格和精神都個性化了,而個性也精神化和性格化了。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在將他的藝術著眼點對準“人”的靈魂時,是將思想也作為藝術的描寫對象融入整體的藝術構思之中的,他的小說始終閃爍著改造國民性的理性的光輝,在這一理性光輝的照耀下,作家為我們塑造了一大群悲劇人物。
阿Q是魯迅塑造的最富哲理性的典型,包含著深邃的曆史哲理意蘊。他始終不懈地解剖阿Q病態的心理和荒誕的思維,即阿Q精神。可以說,阿Q精神是魯迅對曆史和現實作出的高度的哲學概括和藝術概括,最充分不過地體現了魯迅對中國社會的無與倫比的深刻思考和探索,體現了他思想家小說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