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臨塵世陷掖庭
故事開始於公元664年的寒冬。凜冽的風,呼嘯著穿梭在光禿禿的樹枝間,偶爾會有枯朽的木葉被北風平地卷起,發著幽怨的嗚咽聲被命運之輪丟進未知的軌跡。
那些悲傷的印記在呼嘯的風雪中彌漫,泛濫成災。光陰的故事裏漸漸衍生出一朵驕傲而非凡的花朵。也許直到多年以後,人們才會訝然當年的風雲突變意味著什麼。
早在9年以前,武媚憑著自己絕世的容顏與過人的睿智成為了大唐的國母。政治的野心在她的心裏膨脹著,那種對權利的極強欲望,將她原本純善的女兒心逐上了心狠手辣的懸崖。
也許是大唐開放的國風,也使得宮廷裏的亂倫成了尋常之事。唐高宗李治不顧大臣們的苦苦反對,將父皇太宗的才人武媚先封昭儀,後立為後。登上皇後寶座的武媚立即采取鐵腕政策來排除異己。
日久見人心。當李治發現自己煞費苦心才娶進家門的妻子竟然對政治那麼感興趣,甚至以他身患頭痛眼疾為由而垂簾聽政,幹預國家大事,一切都已經晚了。他不甘心與武後並稱“二聖”,然而身體的羸弱,讓這個本就喜好平和的皇帝更是一天天遠離政治。
越是苦悶的時候,越是希望能有個人可以耐心聽自己訴說。隻是此時的李治,雖然名義上佳麗三千,在武後的淫威下能接近他的妃嬪宮女已寥寥無幾。年輕貌美的魏國夫人--武後的外甥女是少有的能接近皇帝的女人之一,麵對病榻上的皇帝姨夫,這個善良的女孩子總是充滿了無限的同情與憐憫之心。而孤獨寂寞的李治,也正需要這樣一個紅顏知己來安慰空虛痛苦的靈魂。於是,又一場畸形的宮廷亂倫之戀發生了。
怒火中燒的武後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外甥女的。心狠手辣的她,用一杯毒酒結束了魏國夫人年輕的生命。可憐落花揉碎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昨日還在枕畔細語纏綿,轉瞬間碧落黃泉永不相見。悲痛欲絕的李治,隻能對這個狠毒的皇後敢怒不敢言。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然而好人未必能成為好皇帝。武後垂簾聽政後,李治在心裏已經漸漸有了廢後的念頭。那種念頭一旦滋生,就漫無邊際地生長開來。這件事自然也就成了導火索,他要將內心的想法付諸實際行動,祖輩們經過千辛萬苦的打下的江山,怎能拱手讓與一介女流。
枯樹上的烏鴉在寒風裏發出絕望的尖叫,含淚的雪花紛紛揚揚落在繁華的長安城。這貌似一個寧靜而平凡的日子,然而對上官家來說確是萬分緊張的一天。全家老小,在上官儀被秘密召入宮中後就被一種不祥的氛圍籠罩著。
剛剛出生的上官小姐一直啼哭不止,似乎也在為祖父而擔心。她的母親鄭氏在她將生時,夢見一個巨人給她一秤並說道:“持此稱量天下士!”她料定腹中定是個男孩,將來必然飛黃騰達,光宗耀祖。結果卻是個女孩,雖然麵目清秀可愛,但她總還是有些失望的。
鄭氏有些自嘲地抱著可愛的女兒說道,稱量天下的,會是你嗎?
然而女兒的反應卻讓她驚訝萬分:懷中的小人兒聽了母親的話後竟然咿咿呀呀地應和起來,雖然吐不出清晰的字句,但她能感覺到那是在回答她。
也許,這就是母女之間心靈的感應。
婉兒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不凡的一生。她不會料到後世異域中會有“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絕妙詩句,但她轟轟烈烈的一生,卻著實將泰戈爾的這句詩演繹到了極致。
家人為她取名“婉兒”,希望她溫婉可人,才貌超群。他們誰也想不到,多年後的婉兒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奇女子,這個名字成了才貌雙絕的代名詞,走進了九州千家萬戶。
鉛色的雲在天空遊走,仿佛也遊進了上官儀的心裏。皇上命他寫廢後詔書時,他就預感到一場混沌的噩夢馬上要開始了,這噩夢的開始,也是自己一生忠效的終結。一向懦弱的李治,在朝政中已經漸漸失了人心,而如日中天的武後飛揚跋扈,心如蛇蠍,一旦廢後失敗後果則不堪設想。
麵對不可抗拒的命令與命運,這位蒼顏白發的兩朝元老默默地拿起了筆,在詔書上寫下:皇後專恣,海內失望,宜廢之以順人心。
淡淡的墨香裏,他分明嗅到鮮血的味道。
果然,墨跡未幹時武後就滿臉怒氣地衝進門來。
空氣,在那一刹那凝固冰封,看到體如篩糠的皇帝,上官儀就已經了然了最終的結局。
麵對皇後氣勢逼人的責問,魂不附體的李治將一切都推給了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是皆上官儀教我……
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上官儀,此時反倒泰然而從容,他毫不猶豫地承認了皇帝扣在自己頭上的所有罪責。對於死亡,他可以毫無畏懼地坦然麵對,隻是舍不得家庭的溫暖,舍不得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孫女婉兒。剛剛感受到天倫之樂的幸福,竟然就要天人永隔。那種揪心的痛,讓這個56歲的白發老人深感世態無常。
一場後宮的家庭風波,讓這個原本可以大展宏圖的臣相乃至整個家族從此走向了萬劫不複的不歸路。
也許上官儀還不曾想到,武後的懲罰不僅僅是他的殺身之禍,而是滿門抄斬的滅頂之災。幾天後,上官儀被誣與幽禁的太子李忠謀反。這個可笑的借口,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刺進了上官家一族人中。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權力永遠掌控在最高統治者的手中,九州天下,百姓黎民,隻不過是他們手中的棋子罷了。每一步,他們所左右權衡的永遠是自己的利益,縱然貌似為蒼生謀福利,也隻是借助這種更加有效的手段來穩固自己的地位而已。
寒風如泣,細雪留痕。那些細碎的葉子輾轉落入紅塵滾滾,看一夜流星颯遝,多少願望成為沉甸甸的暮鼓晨鍾。霜染須發的上官儀終於慷慨赴刑,他為那些無辜的生命而抱愧,更為自己一生的忠肝義膽而感到莫大的羞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兒媳鄭氏因為是太常少卿鄭休遠之姊,母女得以免死。但死罪雖免,活罪難饒,母女二人被配入皇宮掖庭充奴。
也許是祖父的鮮血,點亮了這位曠世才女的政治明燈。上官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臨刑前還在繈褓中嚶嚶啼哭的小孫女,會在十幾年後成為大唐的棟梁之才。他無從為婉兒的斐然政績而驕傲,也無從為婉兒的許多失節而感到蒙羞,當屠刀森然落下,所有的悲歡寵辱都與他無關了。
名垂青史的上官儀,用坦蕩的一生書寫了自己別具一格的傳奇。那種非凡的骨血,在上官婉兒的身體裏躁動著,讓天賦稟異的她不甘於平庸,不甘於寂寞,在繁榮的大唐盛世展盡了絕代的風華。
光陰的輪轉漸漸平息了那一場血雨腥風,繁華如夢,到頭來兩手空空。上官家族的變故,時常會讓我想起雪芹先生筆下那“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當然婉兒不會是“無故尋仇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的神瑛侍者,也不會是“心較比肝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絳朱仙草。這一場生命的際遇,成就了婉兒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璀璨一生。恰恰是生命的不幸,成就了她命運的萬幸。
奴婢的生活,並沒有讓鄭氏放棄對女兒的教育,她始終對女兒抱有著莫大的希望。她讓女兒銘記自己的親人如何慘死,將這一筆血海深仇灌輸在婉兒的記憶裏,並每天督促她到後宮的內文學館去讀書,讓她接受良好的教育。
無論在什麼年代、什麼地點,母親永遠是那樣偉大。她的肩膀上,永遠將生活中最重的擔子高高挑起,堅實的臂膀下,總是將兒女們牢牢地護衛著。她會心甘情願的為了兒女的成長而消耗自己的青春,當華年謝幕時,她會心滿意足地看著兒女們豐滿的羽翼露出飽經風霜的微笑。鄭氏是婉兒的母親,也是她的啟蒙恩師。她將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知識都一點點傳授給了小小的婉兒,讓她在艱難困苦中練就了最初的鋒芒。婉兒是乖巧的,對於母親的教誨總是一點即通。這讓鄭氏頗感欣慰,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破敗的院牆,朱漆斑駁的桌椅,荒蕪的枯草,殘落的蛛網,那些淒清的場景成了婉兒童年所有的記憶。誰又能想象,繁華如斯的大明宮,竟然會有一個叫掖庭的地方,住著一群因為家族的過錯而被罰為奴的女人,她們沒有自由,在這一片小小的天地裏自生自滅,無人問津。
母親是孩子的啟蒙恩師,也是子女永恒的榜樣。婉兒的母親是偉大的,縱使暗無天日的生活壓垮了她的脊梁,她也決不會讓女兒受到任何傷害。
生活的苦難,婉兒看得到,但是還沒來得及觸碰,就被母親單薄的身體獨自扛起來了。因此縱然環境惡劣,婉兒依然得以健康成長。
天空中的飛鳥無心細數小樹的年輪,在光陰的輪轉中啄著鮮亮的羽毛,撲棱棱飛向未知的藍天。一天天,一年年,長安城內日複一日的繁榮與喧鬧,但與掖庭裏的奴婢們永遠無關。
小小的婉兒,如同一枝清秀的蓮花,在母親的羽翼下漸漸吐露芬芳。
2.內文學館大誌生
花開花謝,淡淡的光陰卷走斑駁零落的歲歲年年。
大唐盛世,是一個重視教育的時代。開放的國風,也使得女子有了更多的受教育的機會。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乃至宮人婢女,都有機會學習文化知識。
也正是這個原因,在那個浪漫而開放的年代裏才女輩出。她們有著自己的誌向與夢想,無論是閨中的淚水,還是跋涉的汗水,都譜就了一篇宏偉的盛世華章。
那些絕世紅顏,用自己的才華駁斥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謬論,為大唐的盛世江山描上了絢爛的一筆。是盛唐江山造就了婉兒這樣澄澈溫暖的才女,而婉兒也終於不負眾望,在多年後憑著自己絕代的才華生生托起了大唐的文化治世。
生命如風,有的人是一場秋風,吹落鮮花灼灼,吹落碧葉三千。但也有人會是一場春風,吹綠大江南北,吹醒塵世裏的芸芸眾生。婉兒恰恰是那一場溫潤如玉的春風。絲竹悠悠裏,是唱不盡的曉風殘月。當光陰灑落歲月的一隅,我們依然能嗅到史書裏殘留的淡淡芬芳。
落花盈袖,春芳無息。無論是女冠詩人魚玄機“憶君心似西江水”的深情款款,還是女校書薛濤“管領春風總不如”的逼人才氣,抑或是上官婉兒“工詩能賦千載同”的絕代才華,都是大唐開放國風中的仙葩。李唐是一個兼容並包的家族,他們的骨子裏流淌著胡漢兩種血統。他們改掉了鮮卑族原始落後的文化習俗,又不拘泥於漢人的傳統禮教,縱然是男尊女卑的世俗,他們也可以不屑一顧。因而唐代才女、奇女輩出,也就不足為奇了。
婉兒便是生在那樣一個繁華而與眾不同的年代裏。
內文學館是唐代宮人們學習的地方。皇宮裏禮儀繁多,等級森嚴,宮人們在這裏會不僅能學到傳統的經史子集等知識,更能學到宮中的大小規矩與種種禮儀。那些因為家庭原因而被配入掖庭為奴的可憐女子,在繁瑣的禮儀與規矩中漸漸學會了如何在森嚴的皇宮裏夾著尾巴做人。
婉兒喜歡在朱漆斑駁的宮牆下仰望那一道狹窄的天空,看飛鳥自在地銜著白雲飛去又飛來。春去秋來,幾度寒暑,剛剛懂事的婉兒就被送進了內文學館,學習那些繁瑣的規矩禮儀與輝煌燦爛的文化知識。
與她一起學習的,還有許多境況相似的可憐女孩,比如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
她們是蕭淑妃的女兒。武媚挖空心思爬上後位,自然不會放過昔日的宿敵--王皇後與蕭淑妃。
當年,王皇後為了讓蕭淑妃失寵,煞費苦心地將武媚安插在唐高宗李治的身邊,卻萬萬沒有想到會養虎為患。武媚不僅奪走了皇帝對蕭淑妃的寵愛,更奪走了皇帝對王皇後的關懷。
王皇後與蕭淑妃都是美貌的女子,但是論心計卻遠遠不如武媚。三個人女人之間的角逐,最終以武媚取代王皇後登上後位而告終。武媚將她們關押在皇宮中的一間密室裏,四堵牆禁錮了她們的自由,生活從此暗無天日。無論晝夜,小小的密室裏永遠不見日月,牆上隻留了一個小小的窗口用來通食器。
在一個陽光懶散的午後,李治忽然想起曾經寵愛的蕭淑妃,那張美麗乖俏的容顏勾起了心底蟄伏的思念。他悄悄來到密室,探望自己曾經心愛的女子。
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響起皇帝急促而穩健的跫音。細碎的陽光下,有粉紅色的牡丹花瓣在慢慢枯萎,卻依然不甘心地隨著皇帝的龍袍翩躚起舞。
他站在密室外麵,從小小的窗子向裏麵急切地張望,用關懷而溫暖的聲音詢問道,皇後、淑妃,無恙乎?今安在?
王皇後與蕭淑妃喜出望外,以為終於盼到了救星。她們哭訴自己的淒楚處境,希望皇帝能夠救助她們。
無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還是貧賤低下的奴隸,他們都是普通的人,在他們的內心深處都有著最平凡而真實的感情。李治、王皇後與蕭淑妃,他們也隻是丈夫與妻妾的關係,隻是宮門深似海,一旦染指了功利二字,再簡單的關係也變得複雜了。
看到蓬頭垢麵的皇後與愛妃,皇帝想起了曾經的溫存歲月。那些花前月下的浪漫,那些枕畔衾旁的軟語溫存,將他的心從武媚的迷惑中漸漸喚醒。他答應王皇後與蕭淑妃,回去就設法援救她們。
這貌似一個美好希望的開始,誰知竟是王皇後與蕭淑妃厄運的降臨。工於心計的武媚,早就在皇宮各個地方安插了自己的耳目,幾乎在皇帝到達密室的同時,武媚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武媚馬上派人將王皇後與蕭淑妃的手腳斬斷,然後將她們泡在酒甕裏。這樣殘酷的刑罰,並沒有讓兩個可憐的女子立即死去,她們甚至堅強地在酒甕裏活了好幾天,武媚隻好請求皇帝下詔處死她們。
臨死前,蕭淑妃痛罵武媚,阿武妖猾,乃至於此!願他生我為貓,阿武為鼠,生生扼其喉。
也是這個惡毒的詛咒,讓武媚一度寢食難安。她甚至下令,宮中一律不許養貓。對於蕭淑妃的兩個女兒--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則發配掖庭為奴。
兩位公主有著與母親相似的美貌,命途中的磨難,讓她們更多了一份睿智與成熟。當婉兒來到內文學館學習時,義陽和宣城兩位公主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每天,她們一起坐在晦暗的學館中,聽那個蒼老的太監口若懸河地講述宮中大小禮節與文化知識。那聲音裏有幽幽的曆史味道,就像泛黃的書卷裏翻卷的淡淡墨香。
生活的苦難,讓小小的婉兒過早地領悟了人世的生存哲學。她從母親那裏知道,武後的心狠手辣活生生葬送了他們一族人的幸福,也讓婉兒在繈褓中就失去了父親。她甚至不記得父親的樣子,隻能從母親的描述中勾勒父親英武偉岸的身姿。
義陽與宣城的淒苦命運,同樣是武後一手造成。小小的婉兒為兩位漂亮的姐姐難過,她用幼稚的思維將武後想象成無惡不作的妖婆,將生活中每一滴苦難的淚水都記在武後的頭上。
她誓報這血海深仇,讓那個陰險毒辣的女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為了這個目標,婉兒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學習上。每天,她用稚嫩的小手捧起一摞摞厚厚的書本,如饑似渴地汲取著書中的營養。她認真地聆聽老學士所講授的知識,將每一句話都牢牢地印在了心裏。
那些最簡單的年華,沒有世俗紛紛擾擾的糾葛。春紅開了又謝,碧草枯了又青。小樹的年輪一匝匝攢起,悄無聲息地長成參天模樣。婉兒的生命在這一場非凡的軌跡中漸漸鋪陳,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