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掖庭生涯(3 / 3)

流光幻影中,一尺經年塗鴉了青春,留下一盞耐人尋味的風輕雲淡。歲月的紋路爬上女子的麵龐,義陽與宣城幾乎忘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也幾乎忘了,自己的父親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

李治經常頭痛,視力也每況愈下,朝中大事多由武後處理。他也樂得清閑,批閱奏章等繁瑣事情也不再讓他躬身費神。那兩個囚於掖庭的可憐女兒也漸漸淡出了他的心念,他幾乎不記得她們的模樣與聲音,甚至也忘了身為父親應該為女兒操辦的婚姻大事。

然而身為太子的李弘沒有忘。

他記得蕭淑妃的慘死,更記得兩個可憐的姐姐。

自從義陽與宣城被配入掖庭,他就再沒有見過他們。他算著兩位姐姐的年齡,竟然已經將近三十歲了!滿懷同情與思念,他在一個較為安靜的黃昏偷偷溜到了掖庭。一路打探,他終於找到了滿臉憔悴的義陽與宣城。

皇宮是百姓眼中的聖地,然而生活在皇宮中的人卻往往如在火海刀山。兩位還沒有嫁人,曾經嬌美的青春已然逝去,本應寫滿幸福與快樂的臉上卻爬滿了讓人心疼的憔悴與蒼老。眼角的皺紋像一隻蟬,悲泣著吐出一段段心酸的過往。

他們並沒有聊太多,隻是潦草地說了幾句話,義陽和宣城就催著他趕緊離開。皇太子私訪掖庭的事一旦傳到皇帝和皇後那裏,後果不堪設想。

李弘也深知母親的脾性,隻好在依依不舍中離開了掖庭。

善良的他為兩個姐姐難過,為她們憤憤不平,同時也對母後產生了深深的責怨。他要幫助她們讓她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第二天早朝,李弘就毫無掩飾地將自己私訪掖庭的事當著滿朝文武官員的麵向父皇、母後講了出來,並請求讓兩個姐姐盡早嫁人,離開掖庭。

李治恍然間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兩個配入掖庭的女兒,就在他思考著該怎樣答複兒子的時候,珠簾後的武後溫和地說,太子仁孝,日後必成大器。

她答應李弘馬上放了兩位公主,並盡快為她們擇婿完婚。李弘和滿朝官員都山呼千歲,稱讚皇後賢德。

然而沒有人看到,珠簾後麵的武後已是怒不可遏,那種溫和與鎮定,隻是她強裝出來的。李弘是她的親生兒子,卻如此不顧及她的顏麵,當著滿朝官員的麵為蕭淑妃的兩個女兒求情。當年他為王皇後和蕭淑妃求情,還算是針對皇帝,而現在為義陽和宣城求情,就是明擺著針對她自己,“義陽、宣城兩位公主年近四十不嫁”,這簡直就在控訴她的殘忍暴戾,指責她的慘無人道。

武後為兒子不能理解自己而痛心,她的殘酷與兒子的善良似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幾乎懷疑兒子這麼做是否在刻意地拉攏人心,讓她的殘忍為世人所知,失民心於天下?

她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高位,是多麼不容易,付出過多少努力,吃過多少常人無法吃過的苦。曾經,她為了爭奪後位而不惜親手掐死自己的親生女兒,以此來陷害王皇後。縱然老虎狠毒,也不會食子,而武後的所作所為恰恰證明了她的心比老虎還要狠毒。

她要剔除任何阻止自己女皇大業的勢力,不管是功勳卓著的大臣,還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很快,詔書傳到掖庭,義陽和宣城被嫁給了兩名階前侍衛——權毅和王勖。與大唐的所有駙馬相比,這兩個人的身份算是最低微的了。這簡直是對兩位公主人格的侮辱,但又能怎樣呢,她們隻能乖乖地聽從命運的安排。

嬌俏玲瓏的婉兒幫著兩位大姐姐忙前忙後地收拾東西,並一再叮囑千萬不要忘了她。婉兒還不明白為什麼女孩子一定要嫁人,她歪著頭想,自己長大了就守著母親,最好一輩子都不嫁人。

在掖庭的歲月,婉兒對義陽和宣城有著極好的印象。義陽公主名喚李下玉,是宣城公主的姐姐。婉兒對她的印象尤為深刻,經常親昵地叫她玉姐姐。兩位公主傳承了母親的美貌,但是生活的打磨讓她們形成了謙遜又不失清高的性格。婉兒喜歡和她們說說心裏話,也喜歡聽她們講掖庭外麵的世界。兩位公主對皇宮的描述,才讓婉兒知道了原來掖庭以外的大明宮是那樣富麗堂皇,而和整個皇宮相比,美輪美奐的大明宮又隻是一部分。看管了掖庭的殘敗破落,婉兒幾乎不敢想象真實的皇宮會是什麼樣子。那裏給了她無限的向往與憧憬,婉兒總是在心底默默發著誓,有那麼一天,一定要走出這淒苦的掖庭,去看一看真正的皇宮,看一看外麵五彩繽紛的世界。

義陽和宣城終於離開了掖庭。婉兒望著她們的背影久久地出神。末了,她又呼喊著兩位姐姐,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回來看看婉兒,我會等你們的。

那樣帶著哭腔的聲音,讓兩位公主的淚水也流了下來。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姑娘是那麼可愛,天真無邪的大眼睛裏總是寫滿了好奇與純真。兩個落難的姐妹將她當作知心好友,多少無處訴說的心裏話都講給她聽。因為她們相信這個小姑娘,相信她決不會像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跑出去告密,甚至可以陷害。

臨別的瞬間,多少美好的畫麵一一浮現。兩姐妹終於忍不住回轉身來,將嬌小的婉兒緊緊抱住,答應她一定會找機會回來看她,並再給她講一講外麵的世界。

這樣感人的一幕,讓前來迎接兩位公主的侍從們都忍不住潸然淚下。

李弘得知母親將兩位姐姐嫁給了階前侍衛,不禁憤恨不平。但他也別無他法,隻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與母親性格的格格不入,也讓他深感懊惱。他不明白,母親為何要如此殘忍,他甚至悲傷地想,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母親也會像迫害別人一樣來迫害自己。

身體本就羸弱的他,在經過這件事後終於病倒了。母後讓他移到東宮去住,說是便於療養,但他總有種說不出的不祥預感。

果然,在一次飲酒後李弘轟然倒地,七竅流血而亡。

也許在他倒地的瞬間,他就已經了然了是誰要他永遠地閉上多餘的嘴。他再也不會危及她的大計,再也不會用他的善良去感召天下百姓。溫熱的血花裏,飛濺著他年輕的剛正與純善。

宮中傳出消息,太子李弘因病暴斃。但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因為得罪了自己的生母而死,他的死,也為更多要反對武後的人敲響了警鍾。

親情尚且不念,人的感情裏她還能念什麼呢?

婉兒也聽說了這件事。她簡直不敢相信,武後怎麼能殺死自己的兒子呢!何況這些年來,她聽到那麼多關於武後仁善的事,她又怎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呢!

她氣喘籲籲地跑到老學士那裏詢問,是不是武後殺死了太子。老人被這個小女孩嚇了一跳,連忙掩住她的嘴,告訴她不許亂說,詆毀皇後可是要殺頭的。

婉兒還是不甘心,她又跑到母親那裏去問。鄭氏在聽了女兒的話後比老學士還要慌張,也趕緊掩住她的嘴,告訴她千萬不能亂講。然後緩緩地鬆開她,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淚水就那樣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垂在婉兒粉妝玉琢的臉蛋上。

小婉兒嚇壞了,她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或是說錯了什麼話而把母親惹生氣了。她連忙和母親道歉,讓她不要哭。隻是她不知,母親對武後殺子的傳聞早已深信不疑,她一手毀滅了整個上官家族,使得自己與女兒落得今天的地步,隻要是阻擋她意願的人,她全部都會拔除。

但是她不能將這樣殘酷的現實告訴婉兒。她不想再把仇恨灌輸給小小的婉兒了,女兒是無辜的,她不該承受上一輩遺留下來的仇恨,她有她自己的生活,隻要她們母女能夠好好活著,她已經心滿意足了。她實在不忍心看到婉兒剛剛轉變了對皇後的態度,就又被殘酷無情的現實打回冰冷的世界。她要讓女兒時刻感受到溫暖,感受到快樂與力量。

淚水是無聲的控訴,點點滴滴寫滿了生活的心酸。

婉兒終究沒有得到答案,十一歲的她還不知宮中的權謀心計。多年以後,她才了然曾經傳聞的真假,才懂得母親的眼淚為何而流。

5.童心無暇駁義陽

年少的時光如同一支綿延的青藤,在歲月的岩石下緩緩伸展,向著最絢爛的陽光舒展開綠色的翅膀。那是一種欲飛的姿態,在繚繞的青春中顯得格外耀眼。

我們喜歡把年少的純真譜成一曲絕美的旋律,任憑那些悠揚的年華隨著時光一點點剝蝕。我們總是會刻意地追求美好,縱然是一個假單的故事,我們也更傾向於圓滿的結局。於是梁祝的悲劇,演變成化蝶雙飛的美好,牛郎織女雖在盈盈一水兩端,卻也有機會踩著翎羽翩翩的鵲橋演就一場浪漫而唯美的伉儷團圓。

純真的婉兒永遠向往著美好與和平。她在後來的詩中曾流露出自己的願望,“長長久久樂升平”,想來隻有心存太平,才能如此自然地繪就這樣美而不豔的詩句。當她聽說皇後鴆殺太子的傳聞後,那顆純淨的心仿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封。她疑慮著,也驚悚著,對皇後好不容建構起的美好形象似乎遇到了一個嚴峻的挑戰。

為了安慰女兒,鄭氏隻好硬著頭皮告訴她,太子隻是病死的而已,不要想太多。這樣說著的時候,鄭氏卻又總是感到很心虛。

婉兒終於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母親對皇後的肯定讓她欣喜不已。當然,小小的她沒有注意到母親眼中忽閃著的不忍。

於是婉兒終於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天真快樂的女孩。單純的心,單純的靈魂,甚至她的每一寸呼吸都是那樣單純,一顆無暇的心讓又愛又疼。終於又看到了女兒的開心,鄭氏才心滿意足地笑了。隻是她依然心虛,生怕哪一天婉兒再把太子暴卒的事拿出來。因而無論什麼時候,她總是刻意避開那個話題。她隻要女兒開心快樂,足矣。

這樣的日子一晃又是幾個月。忽然有一天,婉兒剛從內文學館出來,就被一個陌生的侍女叫住。那個侍女穿著華美的衣服,那樣輕薄的紗質長裙,那樣疊滿珠光寶翠的雲髻,讓婉兒簡直懷疑她會不會是天上下來的神仙妃子。

直到後來婉兒自己成了皇後的侍女,她才明白原來侍女也會因為主子的不同而身份地位都不同,衣著打扮也會有著迥然差異。也直到她走出掖庭,原來在皇宮裏這樣侍女隨處可見。

當然這些是僅僅十一歲的小女孩所不能理解的。她把這個侍女當成了宮廷中某位高貴之人,一聽她在叫自己的名字幾乎一下子就跪了下來。侍女看出了這個小女孩的窘相,連忙將她扶住,然後蹲下身來溫柔地問她,你是上官婉兒嗎?

婉兒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是我。

侍女微笑著牽起她的手說,義陽公主在掖庭宮門那等你呢,跟我來吧。

聽到是玉姐姐,婉兒頓時激動不已。她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將信將疑,真的是玉姐姐嗎?

是真的,跟我來吧。

於是婉兒跟著她穿廊過巷,一路激動地走向掖庭宮門處。

當她看到那個身著華服的義陽公主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樣金燦燦的服飾,是婉兒從未見過的華美。剛剛她還為那名侍女的打扮而感到奇異,現在看到鳳冠霞帔的義陽公主,睜大的眼睛簡直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了哪一個細節。隻是義陽公主的裝束,忽然讓她感到了一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旋即又覺得,也許這才是真正義陽公主。一個謙遜而不失清高的女子。婉兒一直都知道義陽公主是一個漂亮的女子,但是此時的義陽,卻是讓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傾國傾城。

然而婉兒依然穿著母親為她改過的奴婢宮裝,小小的她在長裙曳地的義陽公主麵前忽然感到有些自慚形穢。

義陽公主看出了小婉兒的窘迫,她像從前義陽走到婉兒麵前,蹲下身,伸出手想撫摸一下婉兒那張嬌俏的臉蛋。然而婉兒卻往後躲閃了一下,她生怕自己身上的塵土會汙了玉姐姐的華裳。

義陽讓自己身後的幾個侍女都遠遠地等候著。看著婉兒一如既往的純真麵龐,久久才有些哽咽地說道,婉兒,我要走了,要離開皇都了。

聽到義陽一如從前的聲音,婉兒才從剛剛的膽怯與窘迫中掙脫出來。她不敢置信地問道,為什麼?

皇後把我嫁給了階前侍衛權毅,現在又給他升任蘄川府左果毅了,明天就要啟程赴任,皇後不允許我留在皇都,要陪丈夫一道上任。

為什麼不讓你留在皇都?皇後怎麼能這麼對你?

單純的婉兒忽然有些氣憤,她實在想不通,皇後好歹也算是義陽公主的庶母,怎麼能這麼對待這個可憐的女兒呢?

婉兒,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這些了。

義陽公主對於自己的即將遠行似乎毫不介意,反而似乎還有幾分憧憬。她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與溫柔,那樣的聲音,是婉兒永遠的迷戀。

婉兒忽然想起那個為兩個公主請嫁的太子,那個不久前暴卒的太子。對於皇後殺子的傳聞,婉兒雖然確信了那是一個謊言,但心中還是有些耿耿於懷。她小心翼翼地問義陽公主,你知道宮中關於皇後毒死太子的傳聞嗎?

義陽公主怔了一下,她當然知道這個傳聞,也度其深信不疑。她忽然想起自己可憐的母親,又想到自己如今的悲慘境地。這一切,都是那個道貌岸然的皇後一手造成。她有些控製不住自己對皇後的憎恨,略帶嘲諷地說道,那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什麼事做不出來。

婉兒小小的心靈似乎突然間受到了強大的打擊。她本來已經相信了母親的話,然而義陽公主的一句話卻再一次顛覆了她對皇後好不容易彌補好的偉岸形象。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隻能用不相信來否決玉姐姐的話。她大聲地呼喊,不會的,皇後不是那樣的人!

等候在遠處的幾名侍女都不約而同地向她們這邊看過來,義陽公主頓時嚇得臉色發青。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了掖庭這個火坑,如果被皇後知道在背後誹謗她,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她連忙掩住婉兒的嘴,有些慌亂地讓婉兒千萬不要張揚。

婉兒也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她當然也明白誹謗皇後是什麼樣的後果。她為自己剛剛的失態悔恨不已,生怕為這位可親可愛的玉姐姐招致什麼禍事。然而她是真的不敢相信玉姐姐的話,她的心裏,仿佛有無數的刀片在刮著。

婉兒知道自己剛剛那麼大聲的一句話很可能會引來別人的注意,本來私探掖庭宮就已經不可饒恕了,一旦被人發現還在掖庭宮誹謗皇後,那太子李弘用生命為義陽公主換來的幸福隻怕就要灰飛煙滅了。聰明的婉兒讓玉姐姐趕快走,萬一被皇後發現就麻煩了。

義陽公主當然也知道這一點,看到小婉兒滿臉擔憂地讓她快走,雖然不舍,她也隻好匆忙離開了。

這一別,誰也不知道相見會是在何時。雖說每一場離別都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縱然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卻又幾人能真正做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灑脫呢?

婉兒無法預料何時才會有重逢的機會,當她看著義陽公主的馬車絕塵而去,她的心中卻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疤痕。她對皇後那無可捍衛的權威再次產生了質疑。她也更加期待著有那麼一天,能夠走到皇後身邊親自問個清楚。但是她又自嘲地笑,就算真的有那麼一天,她又怎能問得出口呢?

所有的疑問,隻能留給曆史來解答了。玉姐姐雖然離開了掖庭,但是她給婉兒卻留下了一道絢麗的痕跡。她在義陽公主身上看到了希望,至少她明白了這掖庭也並不是永遠禁錮自由的牢籠,她相信,總會有那麼一天,她也能夠走出掖庭,去看一看外麵的精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