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認為,這是她為未來的道路,打下堅實基礎的一刻。千層塔得千沙聚,人世間天地萬物,都需要有一個積累充實的過程。而丁玲,就是在這個藏書樓裏,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一部。不僅是新式的思想,還有文學的熏陶。沒有任何一位作家,可以在毫無積累的情況下創作出千古流芳的作品,丁玲在日後的創作道路上,必然是要感激餘家的這座藏書樓的,即使她對餘家的絕大多數人,都無甚好感。
想想我們的少年時光,先不要抱怨沉重的課業,也不要悔恨未曾好好珍惜那段最好的年華。我們能回憶起什麼,天下太平,衣食無憂,疼愛嗬護,隻需要完成學生的本職。我們本來就生活在一個平穩的年代,沒有家國動亂,亦沒有烽火連天,我們駐足回望,其實我們是應該感到足夠幸運的。十年寒窗,十年苦讀,在這個時代,我們的努力和心血不會被辜負,能夠澆灌出豐碩的果實,這本身就一件十分幸運的事情,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這樣的福緣。
昨晚,夜深月淺,我在燈下攤開一卷古書,字跡已泛黃,紙張已陳舊,窗外有風聲窸窣而動,宛如經過此地的旅人,在月色下發出的幽幽歎息。心緒,始終不得安寧。我揣度著那時那年幼的孩子,是帶著如何的心情走上那座巍巍古樓,又是如何翻開一冊冊舊書,潛心歡喜地遨遊於一個與現實迥異的世界的?
在現實中受到的所有傷痕,在那個書香的世界,能夠不藥而愈嗎?依稀裏,我好似看見,那個瘦弱孤單的孩子,提著一盞小小的燈,悄悄地行走在迷蒙霧色裏。她的身側,縈繞著濃重,以及揮之不去的孤愁,這不該是屬於她這個年紀的。然而,在那時候,誰又有辦法揮斥去她的孤獨,帶她一同歡喜呢。隻願那盞清燈,能指引她該去往的前路。
青春
風卷落紅歸,舊地重遊,舊夢重溫。二十五歲之後,就不想再過生日。因為每一年的生日都在提醒著,自己又比從前老了一歲。吹滅蠟燭,心中最大的願望不過是希望留住時光,教它暫且慢行,暫且歇息,人生已經太匆匆,何必如此殘忍。可不論如何許下心願,時光依舊無情,一任風霜磨洗我們的棱角,溶去我們雙眸中曾引以為傲的光彩。
而我們是從哪一刻開始,踏入自己的青春的呢?這又是以何為憑證的呢?而它又是以如何美妙的方式如畫軸一般展開的呢。抽絲剝繭,追尋那段生命中最濃墨重彩的歲月,著一襲華裳,披一身月光,流淌般融化進無聲韶華裏。
青春時刻,不用任何油墨,不需任何粉飾,甚至不需要過分美貌的容顏,一舉一動,一笑一顰,已足夠美好,足以教人屏住呼吸,靜靜地欣賞那專屬於青春的美。任何嬌美的容顏,都會如蓮花的開落,在季節裏盛放,在下一個季節裏零落,如同每個夜色都會落下它的帷幕。唯獨青春,永垂不朽,前赴後繼,時光不終結,青春不腐朽。
我曾無數次追尋的那些問題,都依稀尋覓不到答案。人世的青春永不停歇,人生的青春卻一生一次。青春的步伐隨時光姍姍而來,我們總是在發覺身體的成長後,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訝然發覺,原來在不經意之間,自己就長成了少男少女。
或許就是在盛夏的那個暑夜,穿著白襯衫,踩著小布鞋,連蹦帶跳地經過那片田田的荷塘。奔跑得太焦灼,卻錯過了荷花的盛開,荷葉翻飛之間的喁喁獨語,以及遊弋在碧波裏那些魚兒的歡愉。
還或者會是春意深濃的午後,誰家的薔薇爬滿籬笆梢頭,藏住兩個小小的少年和少女,藏住他們蜻蜓點水一樣輕,又如蜜糖一樣甜的一記吻。青春期的戀情短暫匆促,其間的喜悅最是幹淨明媚,一生也難以忘懷。
又抑或是那個陽光燦爛的清晨,晨曦溫和地打亮了整個天地。山與山之間碧色連綿,青藤在風裏窸窣搖曳,翻滾出一地美好音色。山頭開著的紫色小花,不知名的,色彩淡雅的,沉默不語的,可自己猶自開得活潑璀璨。永遠都覺得自己是最好的,這並不需要太多勇氣,卻能讓自己覺得一天比一天更加快活。
但並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可以色彩斑斕,人生有千百種形態,有些人守著青春,自知而沉默,不驚不怒,不悲不喜,如同入定的老僧,古木下的青石,悠然有閑波瀾不驚,淡淡地就翻開了青春這一頁華章。不曾親自入花障,未必不知花的美好,能用千百種方式度過人生,就可以用千百種方式告別青春。沉靜的揮手,未嚐不是儀態萬方。
在沒有翻開丁玲的傳記之前,我一直以為像她那樣勇敢的,傳奇的女子,總會有一個出盡風頭,獨領風騷的青春韶光。1914年,丁玲的母親從常德女子師範畢業,為了家庭生計,走上了自己原先所規劃好的那條路,前去桃源縣立女子小學擔任女先生。而此時的丁玲,也隨著母親前往桃源縣上學。
離開餘家的這段日子,丁玲過得比之前任何一個時期都要愜意,母親便在觸手可及的身邊。這個家庭,像是真正獨立了,母親的薪水雖然微薄,可是支撐一個家庭的開支,還可以勉強平衡。長久寄人籬下的生活,丁玲對於如今的情形十分滿足,至少現在她不必再看人臉色,也不必為了生活忍氣吞聲,而在餘家時,即便是受人欺侮也隻能默不作聲。奢求,從來隻會令生活雪上加霜,唯有自足,能帶來平靜與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