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半生流離如一夢(2)(1 / 3)

閉眼時,這位早逝的紈絝,大約隻是感歎自己還沒見到傳遞香燈的兒子,就要離開人世了。至於女兒,他實際上並沒花什麼疼惜的心血,他不在乎添一張吃飯的嘴,也不在乎送一副不錯的嫁妝,可要他花些時間在女兒上頭,倒不如再去瞧瞧馬廄裏新買的那幾匹馬。他當然不會想到,這個不受他寵愛的孩子,會成為20世紀中國文壇上一顆璀璨的明星,而他自己,變成了女兒生命中,可有可無的一筆淺墨。

不過在幾個月後,他的遺腹子降生了。如他生前所希望的那樣,這是個男孩。但是那時這個小家庭,已經岌岌可危,這個孩子的降生,不過是給那位年輕母親的額頭上,再添幾縷細紋,再上幾縷愁罷了。丈夫死去的時候,她渾渾噩噩的,並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一場白事,事無巨細,都是周遭的下人們安排著,除了哭,她實在不曉得還能怎麼辦。或許她是早就有當寡婦的準備,隻是著實想不到會來得這樣急促匆忙。

母親的無奈,給丁玲的童年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她後來這樣回憶這驟然來臨的災難——父親死了,我母親就完了,我們也完了,我們家的一切都完了。這幾個看似尋常平淡的“完了”裏,不啻是一個個悶雷,打在人心上,血淋淋的,叫人倉皇裏尋覓著哪裏可以躲雨,然而茫茫四下,竟然是空無一塵的。

的確是“完了”。

還沒走出喪夫的悲慟,丈夫的同胞弟兄,就趕著到自己房裏來,追問早逝的兄長留下的遺產。人情冷暖,人走茶涼,雖然是人世間最平凡的道理,可臨到自己頭上,總令一顆已寒透了的心,再豁出一條傷痕來。

從前口頭上說得那樣好聽,兄弟,手足情深,血濃於水。平日裏客客氣氣兄友弟恭的,可一轉眼,卻對著兄弟的遺孀,孤兒寡母的,露出猙獰臉孔,滿心滿眼隻牽掛著那白花花的銀子,毫無顧忌地列出各種名項的債目來。情義淡薄如水,錢財浩沉如山,算計孤苦無依的母子三人,好比手到擒來。

我們很少有人嚐過如此滋味,尤其是在懵懂無知的孩提時代。那仿佛是離我們太過遙遠的生活,不知是我們太幸福,還是有些人太淒苦。所以當我們看到這樣的淒涼慘淡時,幽然而生的同情裏,總感慨天地如此之大,陽光繁盛,也有它所普濟不到的陰冷角落。

但幸好,並不是所有的苦難,都會摧殘人的肉體,消磨人的心誌,最終將人生生逼上絕路。苦難,有時也是人生轉折的契機,而奇跡,往往由此而生。正所謂,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丁玲的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困境和窘迫裏,決然地走出了喪夫之痛,她的孩子還小,女兒三歲,兒子還在繈褓之中嗷嗷待哺,作為母親,她絕不可能如此離去。麵對那兩位如狼似虎的叔伯,她挺身而出,變賣家產,硬是還清了他們列出的所有債款。可此時,偌大的蔣家,什麼都已經是別人的,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了。

所謂的兄弟叔伯,哪裏有那樣的仁義心腸,不曾追著逼著刮去他們最後一點糧財,已經是高抬貴手,何況有的是卑鄙小人,趕著他們要他們走。血脈相連的親人,竟然還比不上家中的老仆,他們還殷切熱心地給年輕的母親出過主意,真誠希望她可以走出這災難,將這個家頂起來,他們覺得她還有個兒子,送去學堂好好念書,中了狀元當了官,就能把家業重新振作起來。

這時候,娘家的兄弟來了信,說是願意接收他們母子三人。這不啻是一個救命稻草,她收拾好僅剩的行李,抱著兒子,牽著女兒,就這樣踏出了蔣家的大門。其實,也就是幾年前,她坐著船,望著遠方水天一線,碧水東流,懷著滿心期待,在心裏暗自描繪著未來丈夫的模樣,勾畫著即將展開的幸福生活的藍圖。

那時的天很藍,碧空如洗,水也很清,明澈見底。一切都像是最完美的畫卷,她是這個塵世裏最嬌憨爛漫的新娘,坐在轎子裏靜下心來,愉悅歡喜,也像是在心底開出了花,一直開到心外來。十裏紅妝,鳳冠霞帔,她是那樣踏進蔣家大門的。她沒想到,今日,卻是這樣悲涼淒慘地離開,白霧冷霜裏,無人送行,隻有幾個無賴追著她要錢要物。除了兩個血肉相連的孩子,身邊隻有一口衣箱,一卷鋪蓋,與租來的一頂轎子。

四歲的丁玲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回首遙望,是她自小長大的那座深宅古院。她在花園裏高高蕩起過的秋千,她親手種下的花,還有與她追打過嬉鬧過的小小玩伴們。水長流,夢常醒,她的富貴童年,宛如匆匆劃過的流星,今夕何夕的一現曇花,瞬息裏,就明滅在幽幽無聲的歲月長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