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無數次穿梭在南北之間,南國的春風細雨,北都的秋風冷雨,她那麼多次孤身一人,踏上南來北往的火車。天大地大,她以為自己已經見多識廣,南國的山,北國的水,她曾留戀,卻不曾流連,而此刻草野慢慢,河流從其間無聲蜿蜒,深冬寒意重重,河麵上結了厚厚的冰,這裏的風景,沒有江南的旖旎,也沒有北國的高爽,卻自有一股豪放粗獷,自遙遠的天山奔瀉而下,在這片草原上一望無際地蔓延開來。
冰麵下水聲汩汩,聽得人心惶惶,唯恐下一刻便裂開冰麵,落入水中。白日日頭極盛,射向厚冰,折出重重的雪白光芒,幾乎教人眼睛都無法睜開,還好入了夜,月色迷蒙,接著冰雪意思,如輕紗流淌,有些煙雨的興致。草色漸漸入無,裸露的黃土地赫然而來,如同中華大地粗糲又堅定的靈魂。然而這更望不到盡頭,沒有樹木,沒有村莊,隻有黃褐色的土地,沉默地延展著。她被這種無聲的堅韌感動,第一次,她是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正屬於這個地方的,她的脈搏,隨之跳動,她的血液,亦是隨之流淌,她的生命和靈魂,都是與之同在的。她撇開了過往溫柔清淺的一簾幽夢,終於走向了堅實隱忍的黃色土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日都已經模糊,他們終於抵達了有村莊的地方。天地一線的交界,村莊的矮牆和泥房已隱約可見,人們歡呼起來,他們已經看厭了一成不變的風景,疲倦了不知疲倦的旅程,極度渴望著短暫的歇息。丁玲亦是微微笑了起來,她為的不是自己暫時緩解的疲勞,為的是人們雀躍的小小歡喜,凡塵俗世,總需要用悲傷令快活彰顯,她看著他們歡喜,自己也有說不出的快活。
麥草堆旁,燃著輕促火光,忽而跳躍,忽而沉靜。已經有人沉沉入睡,不知是否入了好夢,唇角笑開一片漣漪。她坐在火堆旁,接著暖意與輕微光亮,拿出紙筆,想將一路上的見聞付之紙筆。她總有這樣的習慣,隨身帶著筆,也隨時隨地記下一些見聞,或許這是所有作家的怪癖通病,靈感是若有若無,時斷時續的,或許看到從前記下的文字,就能召喚出來。
戰友們在火堆旁談論時事,他們談起最近的“西安事變”,談到張學良和楊虎城,以及逃到城外被抓起來的蔣介石,激動處,隻恨無酒。她靜靜聽著,麵帶微笑。她離開西安那座城市還沒三個月,她在那裏的時候,還是風平浪靜的,誰知道那樣的安靜下,這座古井無波的古城,正醞釀著一場足以改變世界曆史的風暴呢。原先的丁玲,最初的計劃隻是想要親眼見識戰爭場麵,她深深信奉藝術源於現實,她不是閉門造車的文字工作者,而是一位想要親身經曆,爾後將藝術提煉的作家。戰火連天,烽煙萬裏,她聽過想象過,卻還從未真正見識過,她怕自己無法勾勒出那種真正的血火交融。文字和真實,終究有所距離,她唯一想要的,不過是努力將這種距離,虛化成無。
此行的收獲,卻足以令她滿載而歸。戰爭的旅程,並非每個人都能經曆,而她一路所見所聞,是可以令她受益終生的。戰地畫卷,她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的溫暖,馬蹄的嗒嗒聲,不催生江南的蓮花,卻催發了西北的春風。那位睿智偉大的主席親自給她寫了戰報來,既是向部隊中的所有人報喜,亦是將她誇讚。他以他的才情文墨,將她永遠都留在了詩詞中。
詩詞中的女子,大多婉約清秀。弱柳扶風,嬌花照水的溫柔淡雅,然而主席筆下的她,卻有別於所有柔弱溫情的角色,不曾哀怨,不曾回眸,不曾感歎寂寞無人知。他讚歎她是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對於一位女子,能夠得到這樣一位人的一份評價,當真是死而無憾。剛來到隊伍中的丁玲,實際上還是有幾分女子的嬌氣的,而主席此時給她的評價,卻令她忽然更加堅定起來,她發誓要將自己融入這片土地上來,就算是住馬號還是夥房都不再有所怨言,而是甘之如飴。
作為部隊中少數的幾位女子,加之主席對她的重視,領隊的將軍彭德懷,對她亦是格外照顧一些,有時甚至將自己的軍大衣送給她禦寒。於是流言蜚語就這樣起來了,將軍不曾婚娶,而丁玲此時也還是自由之身,英雄美人,總是要引起無數看客與流言。他們卻都是心懷坦蕩之人,對彼此一位隻是敬仰,一位隻是眷顧,並未產生什麼男女之情,若說真有,不過是幾許淡然的親情。他們深知解釋遠甚於掩飾,於是從未開口去解釋什麼,也從不有所顧忌。風輕雲淡,任人流長飛短,我自己清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