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路,這個小小戰團的痕跡就留了一路,歌聲留在每個沉靜皎潔的月夜裏,畫語留在每一堵可以潑墨的牆壁上,他們朗朗而起的口號,亦是留在沿途千萬人民的心中。這是一種何等的輝煌,有時候,刀劍傷不了的人心,會被某些話語輕易軟化,那些柔聲細語,如若三月細雨,輕柔地潛入了人心裏,生根發芽,深深就紮根進來。
走了一路,丁玲就成長了一路。那些通俗而深刻的歌聲,唱進的不隻是百姓的心底,亦是她的心裏;那些簡淺而明了的畫卷,不僅在人們心中留下顏色,也在她心裏搭了一座橋。她比以往更深刻地明白了“大眾化”這三個字的含義,而以往的她,確實不明白。
關於大眾化和人性化的論爭,不止是中國,縱使是整個世界的文壇上都不曾停歇過。三十年代的中國,就曾經爆發過這樣一場論爭。有人堅持屬於大眾的才是文化的,而有人則肯定了文化是有階級性的。最後還是魯迅先生站出來,作了總結退讓,才讓這場論爭告一段落。其實不管怎樣的文化,以怎樣的形式,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或許那些溫潤清高的文字,能貼近某些人孤寂的心靈,像是泥融三月的春燕,飛進專屬的屋簷,那些文字,是美麗的驕傲的,姿態看似溫和,實則倨傲地,就拒絕了其他人的進入。
而大眾化的文化,則是在一開始,就以一種平和相等的姿態,溫柔親切地接近最尋常的那些人,或許他們並不知道什麼是痛苦,什麼是壓迫,什麼是反抗,它就用最平常最通俗的方式,循循善誘,深入淺出地,告訴他們那些真理,喚醒他們的靈魂。
丁玲曾經選擇的是前一條道路,或許,作為一名女作家,無論如何,心底都會有種莫名的清高,這並不代表她是倨傲冷淡的,隻是某種小清新的情懷,帶點孤芳自賞的驕傲。她的夢珂和莎菲,或許在文人心中更加深入人心,然而她後來的陸萍們,卻一定比前者都更廣闊的天地。她放棄過往的風花雪月,放棄那些對月長歎對花照影的自怨自憐,向人民敞開心胸,必然也會有更多的人,用真誠的心去歡迎接待她。
田野裏的花草有發出了新芽,春風再一次吹醒的這片天地,山和水都再度輕盈快活地旋轉起來,陝北山西的羊腸小道上,曾經走過多少人,曾經發生過多少事,如今都已隨風而去。正如年年歲歲花複開,年年歲歲花不同。穿著戎裝的女戰士走在這些曲折狹窄的小路上,風吹動她額前被汗濡濕的碎發,也吹動了她唇畔淡淡的笑意。
當他們終於走進了山西境內。這片異常安靜的特殊天地,似乎也因為他們的到來,悄然沸騰開來。這裏是軍閥閻錫山獨占的地方,他拒絕蔣介石對山西的統領,也厭惡恐懼共產黨的到來,雖然也隨大流地說要抗日,但是當日本人經過山西時,他卻縮在深樓裏,不聲不響,任由日軍橫行而過。他們經過無數城鎮,走進了山西古城臨汾,氣氛,卻如同日出之前的暗夜,忽而詭譎起來。
這座古城,自古以來就盛產美酒。一醉解千愁,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些千年來的信條,此時卻似乎毫不管用。這裏不少烈酒,卻依舊縈繞著濃烈的哀愁。此愁不解,便無人快活。臨汾的縣長親自出麵,代表縣裏歡迎他們的到來,然而這位麵相老實的中年人,縱使是在美酒佳肴的席麵上,眉宇間依舊愁意不去。
他是聽說過丁玲的名字的,知道這位女作家如今在紅軍中隨軍,於是次日專門請了她去家中做客,並且將妻子和女兒都喚出來作陪。對於他的盛情美意,丁玲大大方方地隨之而往,並不羞澀拘泥。席間,丁玲與之長談,聽出了他愁意的源頭——他從未將希望寄托在閻錫山身上,總預感山西即將淪陷,身為一方父母官,他竟然出了發愁之外,毫無兩全之法。
愁能如何呢?除卻增添兩鬢幾率白發,除卻令身側的兒女至親與之同愁,除卻令眼中所有景物都蒙上一層灰白顏色。她微笑著,盡量去寬慰這位可憐人的心靈,關於未來的日子,誰能預料,無人是神,能夠清楚預知未來的每一條脈絡,但若心在希望在,便不愁前路難行。當兩三日後她離開這座古城,回頭遙遙望了一眼,霧色春意裏的古城,格外迷蒙美好,對於它未卜的命運,她也無能為力,隻能暗自祈禱它福澤深厚。然而,三月間消息傳來,那位縣長的話仿佛成了真,臨汾果然失守,他也失去了下落,不知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