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漫漫,她依舊要隨之前行,縱使自己也不知曉,命運究竟要將自己帶往何方。但身側,還有這麼多朋友與自己相依相伴,那麼即使前麵是幽冥地獄,也不覺得十分可怕。他們一同登上了火車,一路北上,火車聲永遠是一成不變的轟隆聲,風景卻又是不一樣的風景,歌聲也是不一樣的歌聲,目的地是前方的曙光,不曉得還要多久才能抵達,信念卻是清晰的,那就是——不管多久,他們都會抵達那裏,那個天堂。
相許
亂世,究竟是個什麼模樣?生活在太平年間的我們不懂,也不願意懂。縱使我們的國家平靜安寧,也時常有各種殘忍圖片從網路上傳播回來,血淋淋地直抵眼前。哭泣的孩童,純真卻流淚的眼睛;失去丈夫悲慟得不能自已的妻子;血和火交織出的殘酷畫麵,蠶食了從前所有的平寧喜樂。戰爭,是一場彌天大禍,如同鋪天蓋地的魔爪,任何人都不能從其中逃離。
我們也見過許多天災的慘淡,人們奔走號呼,對於生命走到盡頭的刻骨恐懼,清晰地鐫刻在麵容上,那亦是無比殘忍。然而再怎麼樣,都比不過冰冷血腥的人心,帶來的恐慌。總有那麼多利益紛爭,於是就誕生了那麼多悲苦淒涼,鐵蹄冷血,每場戰役的背後,總是由無數屍體累積,無數魂魄不得安歇。
若是親身站在烽火裏,親眼看著血肉分離,那種衝擊悲慟,是不是徹底將靈魂震撼。沒有人可以預知自己究竟是以何種方式離開人世的,我想,絕大多數人都希望自己能夠無病而終,含笑躺在床上,最後望一眼滿堂的子孫,然後沉靜滿足地永遠離開。沒人願意成為炮火中的冤魂,帶著恨意和怨念,幻化成不安的靈魂。但若是有家國破滅,山河破碎的大前提,戰場便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使命,死亦是死得其所。這些犧牲的人們,是英雄,而不是戰火下的炮灰,他們是可以含笑瞑目的,縱使肢體破碎。這時候,死並不是最重要的,生反而要承擔更多重任,寸土必爭,寸土不讓,那個飄搖時節裏,沒有退讓兩個字。
青山埋忠骨,馬革裹屍還。就在離我們並不久遠的那個年代,並不缺乏英烈事跡。或許尋常時候,他們隻是我們身邊最尋常不過的人,甚至毫不起眼,容易令人忽略,然而在緊要關頭,他們卻以血肉之軀,生生地為後來人開辟了嶄新的家園。
那個亂世,那個年輕的女作家,見過太多離亂血淚,似乎心都逐漸堅硬,隻有自己知道,心底到底還有一處是柔軟的,不經意間,就會被觸動了最疼的那根弦,直至落淚紛紛。他們從臨汾一路北上,在太原停了下來,周恩來就在太原城裏,此時他擔任的是中央軍委副主席,身負重任,包圍太原城的一戰,是他肩頭重負。他們是懷著一腔熱血走進太原城的,卻誰都不曾想,迎接他們的竟然是從天而降的炮火。
當時的慘況,幾乎無法用語言訴說。日軍已經突破了防守前線,已是兵臨城下。炮火紛紛落下,警報長鳴,離散的人們相互叫喊,尋找著失散的親人們。對於這樣一種情形,丁玲是多麼想捂住眼睛,永遠不看。可是不看不見,難道就能夠改變一切麼?她曾經過大上海的繁華人世,也見過北平略帶凋零的平靜人生,然而戰火裏的哀嚎慘呼,令她忍不住就默然流淚。太慘了,實在是太慘了。她以為也頻死後,她已經足夠堅強足夠勇敢,足以承受這個亂世所能夠帶來的一切悲傷,但事實上,她還是高估了自己。若說人生下來就是一場罪孽,如若當真如此,那麼人又何必降生。
她怨恨這不公的一切,然而越多的怨念,卻沒有令她自暴自棄,反而使她越發成長為一位成熟的戰士,她發誓,要用盡手中的一切武器,捍衛她的家國。她站了出來,以柔弱的女兒之軀,奔走在眾人之間,盡情宣傳與講演。如果說過去她的演講是一場毫無距離的傾談,那麼現在她的演說更像是一場偉大的戰役。
這裏的人,身處偏遠地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穿著從日軍手裏繳獲來的軍大衣,穿著草鞋,綁著腿帶,儼然就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兵。這樣一位女兵朝著台前一站,就滔滔不絕地開始了她的演講,她講一路上日軍殘暴的行為,講如今抗戰的情形,講他們那個團隊的任務。她口齒伶俐,流暢又清亮地發表完她所有演講,有聲有色,娓娓道來,這些演講跟她從前演講的對象有所不同,所以她盡量地口語化通俗化。到了最後,她才自報家門,眾人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小女兵,就是那位聞名遐邇的丁玲。
隨著時日漸移,丁玲這個名字,越來越多地被人們提到,她也成了當時炙手可熱的新聞人物,想要采訪她的報社紛至遝來,忙得她焦頭爛額。縱使她已經分身無暇,然而組織上交代下來的任務,她還是將其放在了首位。不久後,她偕同西戰團的戰友,一同前往,去拜訪山西實際上的掌權者閻錫山。這場拜訪,他們是身負重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