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落落大方地走進了那所富麗堂皇的房子裏,被接待進一間雕欄玉砌的花廳。她用一雙靈氣逼人的眼睛,毫無畏懼地審視著這裏,以及端坐在長沙發上的閻錫山。這位軍閥,除卻隻會說幾句歡迎了,辛苦了,之類的話之外,幾乎就對他們不置一詞。他采取這樣漠然以對的政策,實在教人頭疼。他們也看出了閻錫山根本就沒有誠意要與他們交談,一切不過是敷衍而已。最後,他幹脆就拉出了所謂的省府主席當擋箭牌。
這位趙主席,表麵上客氣熱情,將他們帶到書房,熱情招待,對於他們提出來的問題卻含糊應付,如同一隻老狐狸一樣從不露真麵。這實在是令他們啞然無語,他們是帶著使命而來的,此時此刻,卻當真束手無策了。這裏哪裏不是戰場,分明處處都是煙霧炮火。這次的無功而返,宛如驅之不散的夢魘,沉重而固執地纏在她心底。
究竟要怎樣,才能用自己的力量,再幫助他們一點,再努力一點,可以讓那個成功的日,再提前一點。她看上去像是薄情的人,然而平生卻多情,她的情義,千千萬萬,落在每個人的心底,情到濃時情常在,她隻想盡自己一份綿薄的力量,求心安,也求天下安。
此時,周恩來副主席,考慮到太原城有可能會失守的情況下,給各路人馬下達了指令,其中給丁玲的命令是讓她帶著能走路的殘兵一路向東走,尋找劉伯承的部隊。這是需要立即行動的命令,她迅速行動起來,領著隊伍,不知何處是終點地走著。人人心裏,分明都是惆悵萬千,沒人知道自己下個瞬間會在哪裏,是生是死,然而沒人將這種恐懼宣之於口,加重其他人的悲懼,他們高聲歌唱,用歌聲驅散憂愁,用短暫的快活換得短暫的醉一場。
時間宛如流水,昨日方才告別的冬季,今日又近在咫尺。前一秒還在竭力挽留的春日,此刻如同落花長河東流去。唯一能夠告慰自己的,不過是那句短詩——若冬天已經來了,那麼春天還會遠嗎?春天,春天,那泥融花開的春天,應該就在不遠的前方了。然而,冬日的深寒,悄無聲息地侵襲而來,她嗬了嗬手,從身體裏散發出來的暖意微微驅散了寒冷,可就在下一瞬間,冰冷的寒意,重新將流淌在骨肉裏的血液,都凍得麻木生澀。
她微微閉上眼睛,瞬間又睜開,她不能夠讓自己倒下,周副主席將這重要的使命交給她,她不能一再辜負這種信任。上次閻錫山的任務,她已經失敗了,那麼這次帶領同誌們歸隊的重任,她決不能,決不能再付之東流水了。
信任,是多麼奇妙的兩個字。能無條件地相信一個人,能無條件地讓一個人相信自己,都需要多大的勇氣。這個世界上,沒有沒由來的愛,也沒有沒緣由的信任。如若歲月蒼茫,人世變幻,唯有這份信任,始終不變。信,始終是幾千年來中華大地上,恪守的禮儀道德,也是人與人交往之間,最堪稱可貴的事物。
為了不辜負這份沉重的信任,任何風霜,她都要承擔下來;任何荊棘,她都要走在前頭踏平。事實也確實如此,她曾經立誓要為革命奉獻一切,如今的她,前塵如鏡花水月,此時卻正踏在這條曾經的誓言之路上,風雪漫漫,她也不曾有言退縮。
她甚至在這樣漫長艱辛的征程裏,做出過一件連男子都足以愧色的事情。那個亂世,用後世的眼光來看,似乎是可笑而可悲的,國共兩黨,雖然言明了共同抗日,實際上依舊涇渭分明,喊著“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口號,暗地裏依舊妄自非為。這種如履薄冰的關係,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如同導火的長索,火花四濺。他們行軍的路上,有國民黨派了人來挑釁,故意說他們暗殺了他的連長。莫須有的罪名何其之多,隨意捏造一個就足以叫人屍骨無存。
這危急關頭,身為領導的丁玲挺身而出,語聲鏗鏘,絕不承認這憑空捏造的罪名。身著戎裝的女子容色冰冷,如同雪山上專司正義的女神,從天而降地庇佑了她的子民與下屬。她機智地要求對方與她當麵對質。原本就心懷鬼胎的人,偽裝出的自信在堅定執著的人與真相麵前,總歸不堪一擊,那些囂張的氣焰,建築於謊言的基礎之上,被丁玲冷冷拆穿,最後也隻能敗走麥城,灰溜溜地消失在西北的風煙裏。
人世滄桑,物是人非。
當她重新來到西安,這座她離開才沒多久的古城,而當初曾熱情招待她的那位醫生,已經踏上了永生而遙遠的黃泉路,她突然就領悟了這八個字背後的蒼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世裏有多少是可以伸手挽留住的。彈指芳華即過,生命如此短暫,跟西安城門的古老城牆相比,不過是一蜉蝣,朝生夕死。她並不怕死,怕隻怕不能死得其所,不能死得轟轟烈烈。她想,既然自己走上了這條路,那從她踏出第一步開始,死亡的陰影便已經盤踞在她的上方,若生能如夏花絢爛,那死去,又有什麼可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