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部小說,像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一般,都有因緣前塵,它就是誕生在陝北的某個叫做溫家屯的小村莊裏。丁玲參加土改活動,就是來到了這個民風淳樸,人心溫暖的小村。我們還應該感激這個不起眼的地方,或許不曾有它,就不會誕生這部絕佳的作品。
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曾向往過這樣的小村。沒有幾戶人家,沒有幾縷煙火,夜晚星月闌珊而來,隻有一燈如豆,明滅在幽深如海的夜裏。清晨朝陽初起,天際浮雲流變,絢爛輝煌,如同神落下的恩賜。村口色彩斑斕的公雞高高揚起紅色雞冠,高唱一曲《朝陽紅》,將夜裏睡夢黑甜的人們,從溫暖炕頭上喚醒。一日之計在於晨,這個小村,頓時就歡快忙碌起來。它沒有城市的繁華,沒有江南古鎮的清幽,卻有人世間,最尋常的煙火之暖。
暖了人心,又暖了人生。
我的想象中,丁玲就是感於這份尋常的溫暖,細密地尋覓著這座小村,帶給她最平凡,也最震撼的感動,出於一個作家的使命,不得不聽從命運的安排,尋紙研磨。一位真正的作家,是不會因為恐懼自己筆端文字,可能會帶給自己的厄運,而頓筆棄之的。《太陽照在桑幹河上》這部作品,確實給丁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打擊,那是個真金蒙塵,明珠不辯的年代,人心如同被黑夜蒙蔽,聽不見最真實的聲音,也看不到最真的那顆心。
然而丁玲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且不說她不可能預知未來的事情,縱使是她知道自己麵臨的將會是什麼,她也毫無畏懼,隻會從容前往。這從她的《“三八節”有感》一事中,就可以尋覓出某些端倪,這類似“文字獄”的冤屈,她並非一無所知,也並非無所經曆,寫實話寫真話,以她的聰明睿智,應該是能猜測出什麼的,可是她,並不會為此退縮。
溫家屯的生活寧靜安謐,她住在村裏唯一的小學裏,這是這個小村莊裏最好的房子,是從前的龍王廟。對於文化人,村民們總是用最淳樸的信念供養他們。學校坐落在村子裏最好的位置,門口是兩個近乎直入雲霄的大樹,盛夏鳴蟬,它們投落的清涼陰翳裏,人們三三兩兩坐落其中,男人們抽著旱煙,喝著水酒,麵紅耳赤地閑聊吹牛。女人們拿了家裏的鞋底抿著唇,聽著男人們的胡吃海吹微微笑起,手裏的動作卻輕巧得像是春天飛過的燕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再小的地方也隱藏著外人無從探知的秘密。再親密的人之間,也會有彼此不可言說的秘密,這個小小的溫家屯,也似乎隱匿著某些詭秘的事情。丁玲是一個好作家,一個好作家是不會閉門造車,孤芳自賞的,她將自己當成這些村人中最尋常的一位,用心用靈魂貼近他們的生活,進入他們的內心深處。
溫家屯裏有條街,比起其他村人破敗凋零的房子而言,華麗得如同宮殿。那是村裏一些富戶的房子,丁玲很快就領悟了出來,出於工作的需要,她時常換了裝扮,偷偷起走到那條街上,四處尋覓著某些蛛絲馬跡。這些富得流油的地主們,到底是潛逃了,還是隱藏在家中的某個角落,繼續做他高高在上的老太爺。其中,最令丁玲產生懷疑的是溫家屯擁有最多土地的地主錢文貴。
可能,現在的我們,已經無法得知在當時那個農耕社會,土地對於農民的重要了。土地,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就是他們的生命賴以生存的東西。地主依靠將土地租借出去,收租過活,而貧困的農民們,就向地主們租借幾畝地,以自己的血汗,供養偌大的家庭。丁玲迫切需要了解這裏的真實情況,這不僅是她寫作的需要,更是她工作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