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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以為,凡是能夠有一技之長的人,都是值得慶幸的。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人生匆匆,人生也漫漫,輕微一個不經意,終生一次的人生,或許就會蒼白得不忍回顧。我同樣以為,生命太過美好,需要用什麼,承載下來,可以流傳,也可以自己欣賞,總歸不要讓它太過慘淡清白。
善於筆墨丹青的人,執一支筆,踏月行雲,訪遍萬水千山,走過碧落紅塵,讓歲月洗淨自己一身疲憊,於輕薄長卷上,繪一幅江山無盡,落紅離亂。
工於清幽琴笛的人,懸一橫長笛,春風楊柳,煙水長遠,吹一曲春芳未歇,彈一首恍然如夢。三千絲弦,伴一縷明月魂。曲終人散,清酒醉人不自知。
而喜好流水行文的人們,荷風輕搖,翠鈿如花,於琴聲幽遠,天雨空靈的地方,造一個夢,一個能夠長眠不醒的夢。那些能夠將人生,變得色彩繽紛的人們,縱使孤影泛舟,縱使孑然無伴,縱使隻身飄搖,因為心中的那些溫柔的力量,總不至於默然終曲。
傳奇的人生,不需要太多華麗的辭藻。而丁玲在寫《太陽照在桑幹河上》時,也從未想過此書將會給她帶來什麼,是名或利,是災或難。都說心有千千結,可我想,那時的丁玲,應該是比寫前麵所有作品,都要更加專注,傾心,將整個生命都沉浸其中。這是比她從前所有的作品,都更具有靈魂的一部,想必,更需要她的情心與共。
何況,這本書的完成,是同當時的形式息息相關的。寫到一半時,溫家屯所屬的那塊地方,重新被國民黨軍所占領,她所熟識的那些人,命運又再次為之改變了。那些凶殘的地主,終於等來了反撲的那天,而剛剛分到土地,有了安身立命之本的農人們,又要失去獲得的一切。而丁玲最牽掛的黑妞,隻怕也會重新落入誰的魔掌。
她是那樣想回到那個地方,重新看看那裏的明月,重新走走那裏的大街小巷,重新抱住疼愛過她嗬護過她的親人們。然而,嚴峻的戰事不容許她再提出這樣的要求,她唯有好好保重自己,才是對這場戰爭最實在的祝福。她唯有在平靜無波的後方,為前方的親人們向上蒼祈禱,祈求他們可以安然逃過這個劫難。她也唯有將所有的愛恨情仇,傾注在她筆下的文字裏,在字裏行間,注入她所有的愛憎與祈願。
可能,她這般全身心的投入,落在旁人的眼裏,都會誤以為丁玲是入了魔,發了瘋,哪裏有人這樣,不顧一切地,連自己的身體都不甚愛惜地拚命寫作呢?她對她筆下的世界無比忠誠,對文學這樣一個玄妙的存在也是無比誠實。為了更好地寫好這本書,她重新搬了個地方,又徒步前往某一村莊,進行土改的複查工作。其實她更願意去她所熟悉的溫家屯進行這樣工作,隻是那裏已經落入了敵軍的統治之中,縱使她想,也是有心無力。
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超出我的想象,我無數次懷疑,在她身上,聚集了幾千年來所有女子的血性,所以才會這樣一往無前地行走在茂密荊棘裏。流月無聲,長河寂寞。她當真是徒步走完了千裏的路,踏著枝頭下的冷月,在心裏唱著鳳凰的歌,從千裏之外,生生地走進了目的地的小村。
這些年的風雨錘煉,從韶華匆匆就走到了不惑,她沒有時間去感歎時光的殘酷,也沒有心情去哀悼容顏的凋零。風花雪月的年代,仿佛已成為了她記憶裏的一個幻夢,此刻,她的心中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寫出一部成功的小說。作家之所以能夠成為一位作家,不僅靠的是其敏銳聰慧的直覺,去捕捉蒼茫煙水,青瓷鐫刻,更重要的是對生活的提煉,如同將璞玉變成珍貴玉飾。早期的丁玲,寫莎菲和夢珂時,或許更多的是憑借著自己的直覺,而如今的丁玲,已經臻入化境,爐火純青,更加清楚明了,究竟是什麼對她的作品才是最好的。
大愛無聲。世界上大多數愛都是沉默無語的,沒有千萬朵玫瑰的繽紛絢麗,沒有星海鑽石的璀璨耀眼,也沒有蜜甜的花枝招展的語言。那是靜夜裏重蓮於風中的低聲呢喃,是滄海無涯中孤守蒼茫的一葉輕舟,是青瓷如水的女子,用素手皓腕凝成的默默等候。除非身臨其境,或許我們都是局外人,沒人能真正明白,丁玲對她筆下那個世界的深沉濃愛。
她是有孩子的,長子蔣祖麟,是她與胡也頻愛的結晶,女兒蔣祖慧,則出生在那六朝古都的簌簌風雨裏。兩個孩子,都隨了她的祖姓,被寄予了深厚的期望。北雁南歸,又是一年春去秋來。孩子們都漸漸長成了俊秀的小小少年,和聰慧的小小少女。這位母親,雖然出於工作和諸多原因,不能時常在他們身邊精心照顧,卻傾注了她一生的愛。這是母性,亦是天然。然而,作為一位母親,我猜測,她應該是有些許遺憾的,過度的繁忙,令她總是在不斷錯過孩子們的成長,錯過他們每個抽枝發芽的瞬間。或許,就在不經意間,她愕然就發現,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她太多的嗬護照顧,凝心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