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月上闌珊,經受了半生風霜的母親,執一盞清燈燭火,無聲地走到孩子們的床頭,借著清微燭光,凝神靜心地將他們此刻的模樣鐫刻進心底,然後於漫漫時光裏靜靜揣摩,反複練習。真是白駒過隙,浮雲蒼狗,她恍然記得他們剛出生時,溫溫軟軟的小模樣,揮舞著小小拳頭嘟著小嘴,演繹一位嬰兒的喜怒哀樂。可是就是這樣一瞬間,卻變成了幾乎同她比肩的少年,站在她的身旁時,都令她有一閃而過的錯覺——這就是從她身上分裂出來的那小肉團麼,怎麼忽然就長得這樣大了呢?
遺憾歸遺憾,人生的遺憾太多,如果仔細尋覓,用盡力氣也不知能否清算。我們不需要沉溺在過往的悲傷裏,無法自拔,我們唯獨需要,靜心垂眸,爾後展懷前行,相信前路風情,總會勝過往昔哀意。可總是有人不明白這個道理,反複困在逐漸冷卻的往事裏,不讓它如風散入山月流影,也不讓它凝固成心裏最隱秘的城,自己獨守這份新鮮如初的傷痕,自怨自憐。這太傷感,也太悲哀,總歸是太不願意放過自己。
幸而,丁玲從來不是這樣的人。無意錯失了孩子們的成長,她卻傾心將心血凝聚在她的另一些孩子身上。鵝黃柳葉初上,碧落煙霞成霜,這些孩子,蘸著她的心頭學悄然誕生,亦是在她的無限關懷裏灼灼成長,變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深刻記憶。他們可以被叫做莎菲,也可以被稱為夢珂,可以是陸萍,也可以是貞貞,之於現在,她應該是黑妞。
這是丁玲第一次嚐試創作這樣一部史詩樣的巨著,從前的莎菲和夢珂,甚至是近年來的陸萍,篇幅都不算極長,刊印成冊,也不過是薄薄一本。從前的作品,都是以一位女性為中心,為主旨,圍繞她們逐漸展開這個時代的影子。然而這次的“桑幹河”並不同於以往,涉及的人物並不隻有那麼一位,中心也不再隻有那麼一個,它被放在一個曆史的框架裏,跟著時代的腳步,走得極遠,縱使是丁玲自己,也覺得把握起來,並不像之前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她反複考證,回憶,探查,所有的所有,唯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對自己現在這個嘔心瀝血的孩子,負起責任來。
這是必須對曆史負責的作品,也是對自己負責的作品。
不久後,丁玲全家來到了正定縣。這是“華北聯大”的所在地,這是解放區為數不多的高等學府之一,雖然沒有同時期的“西南聯大”更加出名,卻也不乏優秀出眾的師生。借住在這樣一所高校裏,丁玲認為這對自己的創作是極有好處的,於是就在這裏,她最終完成了這部《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實際上,它的大致構架早已完成,隻是丁玲抱著極其嚴謹的態度,反複修改,直到完成了前言部分,才最終決定定稿。
由於這部作品的最終定稿是在華北聯大,於是當時聯大文學係的主任陳企霞,就成為了它的第一位讀者。說起來,兩人的緣分也是早有注定。這尚要追溯到丁玲還在南京的時候。陳企霞和丁玲都是“左聯”的成員,隻是當陳企霞加入左聯時,丁玲已經被囚禁在南京,不得自由行。如若兩人那時便有機會相識,想必亦是傾蓋如新,知交如故。這段被時空錯失的緣分,直到他們前後來到延安之後,才得以彌補。
曾經給丁玲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災禍的《“三八節”有感》,實際上也有陳企霞一力催稿的功勞。這兩位老友,在聯大重逢,又有幸一同見證她的新作品,兩人都是興致盎然。丁玲對於陳企霞的文學眼光,一直都是十分信任的。這是一種不需要說出口的信任,眼神交彙,就能明了,正如俞伯牙和鍾子期的知音長情,無需朝朝暮暮,地老天荒,就能彼此相知。
早在上海時,陳企霞初入文壇,便負責主編當時的《無名文藝》,被魯迅先生大力稱讚的《豐收》就是在《無名文藝》上發表的。因此他的文學鑒賞能力,丁玲確實是值得信任的。即使是她那龍飛鳳舞的字跡,看起來當真傷神傷腦,陳企霞依舊看得津津有味,人物的靈魂,已經將他深深吸引,甚至心情都為之變幻無常。
古今中外,優秀的作品,都不外乎如此。經常有人說,小說比詩歌要更容易創作。但是,不論是寫詩還是寫小說,想要將它們寫得膾炙人口,千古流芳,都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凡是能夠流傳千古的作品,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能夠透過文字,不論寥寥數語還會汪洋海篇,都能夠滲入人心,與靈魂對話,在紛繁煙雨裏,一起走進人世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