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猶記驚鴻照影來(4)(2 / 2)

好的壞的,痛苦的歡樂的,人生如戲,這場戲裏的點滴痕跡,皆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烙印在生命裏,或許因為時光而蒙塵,卻不會因歲月而褪色。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未來的自己,都是我們最真實的自己,我們又何必,因為此時的自己,而否認過去,否認曾經,否認當初那個自我,縱使他不好,那也是人生的經曆。隻因為有了這些曆練,我們的人生,才能更加精彩,那是上蒼慈悲,賜予我們的禮物,若得心應手,將會令我們魅力平添。

當初,因為丁玲被打成了右派,她的秘書,她身邊那些親近的人,包括她的丈夫陳明,都被打成了右派。而遠在莫斯科的一雙兒女,在遙遠的異國,也受到了組織上的嚴密監視。就連已經成人的兒子返回家中探親,一再遭到了刁難。未久,陳明被下放到了黑龍江密山農場,三天之後,即日出行。這個消息令這動亂中的家庭,顯得更加憔悴不堪,陳明著急了,他不知道在自己離開之後,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而孤身一人的丁玲,能不能重新站起來,撐過這場大難。他穿上衣服,要去找作協想想辦法。然而,丁玲阻止了他。

她從未求過人,即使此時大難臨頭,受盡屈辱,未來還可能會遭受更多磨難,但是,她也不允許自己低頭,想誰求助。求人幫忙,看人臉色,最後還要欠人人情,她不是沒有嚐過這樣的滋味。當初為了也頻,她曾四處奔波,可是又有何用呢,她最後還是失去了他。現在輪到自己,她更不願為了自己,放低姿態,低到塵埃裏。她並不是不知道丈夫的擔憂,可她隻是勉強露出幾分笑意,故作風輕雲淡地勸他早日離開。

明知分別已成定局,又何必流淚,做出那些小女兒嬌態,徒添兩人心上的煩憂。她向來是豁達瀟灑的女子,盡管歲月已經將她磨礪成了溫和的妻子和母親,但是,本真的心性如何能改。她隻覺得,自己並不是那些沒有經曆過風雨,嬌滴滴地養在深閨中的弱質女流,上海那段流亡歲月,隨時都會喪命的時節,她都孤身闖了過來。現時雖然蒙受了冤屈,可到底沒有性命之憂。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話糙理不糙,她會好好珍重,堅持下去,一直到真相大白換她清白的那一日。

他們約定在未來重逢。她在心裏流著淚,卻在唇畔帶著笑意,揮手告別了她的丈夫。生離,不過是生離。她在心底默默念著,她連死別都經曆過,生離還有什麼好可怕的呢?畢竟,兩個人都還是活在這個世上的,隻要活著,凡事就還有希望。總之時日過得那樣快,他們一定還會有重逢的一刻,雖然他們現在走在這荊棘叢生的道路上,可是有能有誰保證,在不久的未來,沒有月光,沒有鮮花,沒有清泉,來迎接他們的重逢時刻。

仿佛是丁玲有所預感,又好似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沒過多久,丁玲就被送到了北大荒的八三五農場。主持該農場工作的王震親自簽字,同意接收丁玲。等到她抵達之後,他又親自給陳明所在的那個農場打電話,要求將陳明調過來,將夫妻兩人一同送到了湯原農場。雖說在那個年代,一個地方上的主要掌權人物,想要保障一兩個人的生命安全,是不成問題的。但是,那是一個人心離亂的時代,能夠拿出這樣一份魄力來保障他們夫妻,這確實是十分重大的一份恩情。我們都知道,縱使是和平年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亦是清淡如水,更何況是鬥爭紛繁的那時呢。

他們就在那裏安了家,這個簡陋的家庭,丁玲已經心滿意足,如果再能給她一支筆,讓她寫點什麼,那就當真圓滿了。可惜,這個願望,知道她平反之後才實現。莫斯科的兒子來了信,要同她劃清界限。多年不曾流淚的丁玲流淚了,她知道兒子的要求是迫於無奈,出於理智,出於兒子的安全著想,她回信同意了。然而作為母親,一位已身在風霜中的柔弱母親,她是多麼希望兒子能夠回來在她身邊,撐起她的半邊天。她還要等,曆經風雨的她深知,這不過隻是一個開始,然而她沒想到,這一等,就是漫長的二十二年。

可到底,她還是等到了,盡管對於她而言,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然而,當她走到人生的盡頭,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相信,她是毫無遺憾的。作為女人,她已經圓滿到了極致。作為作家,她也已經創作出了流芳千年的作品。如果說生命是一場幻夢,那對於她而言,這是一場無比美妙奇異的夢。在這個夢裏,她沒有一個瞬間,是值得後悔的。而人生,就當如是,每一秒都不留遺憾,忠誠於自己的靈魂,自己的心。

我曾為她歡喜過,傷心過,快樂過,流淚過,感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去,然而,當我合卷落筆的這一刻,我突然就釋然了。雲卷雲舒,花開花落,每個人都會走向自己的結局,能夠在一世長安裏,走向屬於她的結局,已經足夠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