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猶記驚鴻照影來(4)(1 / 2)

丁玲還是被打成了所謂的右派。此次定罪不同以往,她將為了這次的罪名,付出後半生的代價,而不是像前幾次一樣,寫一份言真意切的檢討書,就可以過關。她被毫無顏麵地押上萬人講台,並不是演講,而是被逼著說出自己莫須有的罪狀,然後在人們麵前真誠懺悔,發誓以後再也不敢如此。台下的人們是那樣熱切,她恍惚裏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演講,最後也是這樣的人聲鼎沸,隻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那些人們,渴望的是她的受傷,她的潰敗,她的毀滅,像是渴望血腥的野獸,聞到血氣一樣蠢蠢欲動。

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模樣呢?她欲哭無淚,站在台前,無言以對。這罪名她不願意認,可又不得不認。她沉默不語,仰頭望著上方的晴好天空。還是那樣清澈蔚藍,而這陽光,普照過太多受盡苦難的人們,此時輪到了她。她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怎樣,或許,就此就沒有了未來。她已無懼生死,麵對此情此景,也沒有太大的恐懼,隻是她還不能死。她還沒寫出心裏的那本書,還沒看著自己洗淨罪名,還沒與他白頭偕老。

天青色煙雨,水墨色人生,她的人生,已近落幕,卻還沒有終局,容我們接著閱覽,她最後的燦爛。這朵從塵埃中亭亭綻放的蓮花,如何以餘生,華麗轉身。

伊人

相信誰讀起“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詩句,都會覺得心有一動。不論是懷著小資情調的紅男綠女們,還是遊走在大千世界早已修煉成精的人們。而我,每次想起這個場景,這場夢,總是一如既往地心動。任流年荏苒,時光匆匆,那成了我一個長久的執念,一處不敢輕易觸碰的柔軟。

一首詩,一樣情懷,一闋詞,一種別緒。是不是前人們的形容太過美好,於是往往那麼尋常的字眼,便組合成了一幅美麗畫卷,令人遐思不斷,總能喚起人們心底深處,最眷戀的溫柔。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位女神,這位生活在我們自己心中的伊人,或許眾人皆知,或許唯有沉默的自己,才能一探究竟。

而顯然,此時我心中的這位伊人,是讀了這樣久的丁玲。每個人的出場方式大同小異,都是哭著來到人世,然後享受它的喜樂,感受它的悲涼,可是每個人落幕的方式,卻是各型各色。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悵然不舍有人瀟灑快活,可是再長的句子,也會劃上句點,再長壽的人生,也會有告別的那一日。

流雲過,斜陽脈脈。其實不需要恐慌害怕,如果那一日當真到來,我們應該笑著告別這個人世。既然我們是哭著來到這裏,我們就應該微笑著,與它作別。我曾害怕過歲月匆匆,我將會在不經意的瞬間,就變成了遲暮的老者。時年春秋瞬息而過,我的額頭將會橫生出斑駁的皺紋,柔潤的肌膚也會變成幹枯樹皮的模樣,我無法認同這樣年老醜陋的自己,正如我無法忍受海會枯,石頭會腐爛。

可是人世間的一切,真的都會有它的結局。但凡這個世界的所有,沒有什麼可以逃避這個早已注定的命運,如同沒人知道人死之後是否真的會有靈魂,真的有天堂地獄。除卻微笑著告別我們曾愛過的,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平靜踏實地走過每一個雲起日落的瞬息,我們還可以做什麼呢?哭泣,悲傷,甚至神魂落寞,這些在死亡之前,通通都沒有效果,反倒是適得其反,不如微笑,保持好我們曾有的優雅儀態,安靜無聲地離開。不悲傷不痛苦,想一朵花告別它的枝蔓一樣,告別這個世界,說不定,會有另一個美好世界,正在生死之後,悄然等待著我們的到來。

我相信,我心中的那個她,就是那樣優雅平靜地離開人世的。她在八十二歲那年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能夠活到這個年紀,已經算是十分高壽了。那是1986年春天的某一日,當春風吹來江南的溫潤氣息,當燕子銜來築巢的泥,當幽幽的古井化開了凍結多年的冰,她在那天的某個瞬間,悄悄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安詳,仿佛一場美夢還沒做完,就被誰生生喚醒。而她,隻仿佛跌落了某場繁華美夢,說不定,在未來的哪一刻,就可以將她輕聲叫醒。

她是在1957年的時候,被冤屈地打成了右派。她唯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被下放勞改,手中的那支筆,被殘暴野蠻地摔斷。二十二年的春去秋來,逐漸老去的丁玲,再也沒能寫上一字一言。那至於她而言,當真如同一場噩夢。人生有多少個二十二年,縱使是像丁玲一樣長壽,也隻有四個二十二年。在這麼多年裏,她不能提筆,真是她的損失,更是文學的損失。因而,在她平反之後,她再也等不了,迫不及待地就拿起了筆,繼續她的征程。

八年,那是兩千多個日夜,病體支離夢難成,而年邁又病重的她,寫下了百萬多字。那一字字,是她的控訴,也是她依舊鏗鏘的證明。發生過的事情,是無法抹殺的,存在過的必然在記憶裏繼續存在,那是不可能忘記的,隻不過是一時記不得,或是不願意提起。然而那段黑暗的歲月,丁玲卻坦然從容,從未曾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