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村口,表弟讓去他家和他一起睡吧。我想了想也行。倆人趔趄地踩著黑夜,進入村子,就引來一群狗叫。好像我倆是天外來客。倆人正走著,忽見前麵有一個燈影。我和表弟都深受鄉村迷信感染,一刹那間各自驚出一身冷汗。停住腳步,表弟看了我一眼,我也看著他,雖然四隻眼睛被黑暗擋得嚴嚴實實,可彼此的呼吸在冷凝的冬夜裏格外溫熱。
那燈影越來越近,還伴隨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我長出一口氣,大聲說:“屁啊,那是個人!”表弟也站直腰杆,大聲說:“瞧咱兄弟倆,自己嚇自己!”那人走近,拿著手電衝我和表弟晃了幾下,然後又把頭低了,打著手電,往礫岩村走了。那人是張流水。我心裏想,肯定是從他兒子張海民那裏往自家走。果不其然,路過張海民新房,還亮著燈。新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礫岩村和和尚溝村交界處的山坳裏,門前一棵大柿子樹,枝幹幹枯且彎曲得張牙舞爪,一陣風過,山嶺上茅草嘩啦啦地響。我和表弟站住。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意思都一樣,便抬腳走進了張海民的院子。
張海民語氣警覺,顫聲問是誰。表弟大聲說:“我是孟建柱!”我也大聲喊說:“還有獻平!”打開門,張海民臉色灰暗,在日光燈下愈發黑,好像一張碾過草藥的白紙。表弟一屁股坐在張海民新房嶄新的沙發上,說:“俺弟兄倆剛喝酒回來,路過這,見還亮著燈,就想進來找點水喝。沒打攪你吧!”張海民穿著一件破舊的軍大衣,提著暖瓶,找了兩個玻璃杯子,一邊倒水一邊說:“沒事,沒事,這不,我確實還沒睡!”表弟沒等張海民說完,就說:“那就好,那就好!”
“你……媳婦沒在?”表弟喝了一口水,點了一根香煙,又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想張海民肯定會很生氣,正把頭低下,想躲開那種尷尬。張海民卻嘟囔說:“這事兒,您不是都聽說了。秀雲,唉,那娘兒們就是叫不回來!”表弟歎了一口氣說:“這事兒,說不定再過一段時間,秀雲明了事理,就自個兒回來了!”張海民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拿出一包香煙,自己先點了一根,狠吸一口,又給我和表弟每人發了一支。我說:“這事兒,還是勤去叫著點好,馬上過年了……”張海民又歎了一口氣。我看了看表弟,意思是趕緊走吧。誰知,表弟卻自己起身,又倒了一杯開水。張海民把煙蒂摔在地上,又用腳使勁搓了搓,再一抬腳,煙蒂就成了碎末末了。
3
南太行的春節就隻是熱鬧一個淩晨,早三四點起來放鞭炮,再煮餃子,給自己的爺奶爹娘磕了頭拜了年,再轉到同家族人家,按照輩分,下跪磕頭。天一亮,就是新新的一年了。初二三到舅舅姨娘家裏拜完年,日子就一切如舊了。我假期到了,臨走前兩天,又去直係親戚家走了一圈,主要是告別,也是尊重他們的一種表現。從姑姑家出來,路過張海民的新房子,卻見門上掛了鎖子,新婚的大紅門簾被漸漸泛暖的陽光照著,在偶爾亂刮的風中輕輕抖動。張海民那媳婦過年也沒回來,張流水兩口子大年初一在炕上睡到日上三竿,才拉開門閂。
有人開始往田裏運糞,挑著雞糞或者自家漚的柴灰糞,沿著公路和小路,扁擔吱扭扭地響。我沿著小路往自己家走,上一麵斜坡時,驚飛了一隻在那裏窩藏許久的山雞,咯咯咯叫著飛向山坡更高處。轉過一道山坳,見一個人挑著空籃子大步流星地相向走來。
張海民其實挺帥,個子至少一米七八,身材壯實,臉盤周正,眼眉也有神,一撮黑胡子,在白白的臉上十分醒目,嘴唇厚厚的,很性感。見到我,他先問我去哪兒。我說去幾個親戚家走了走。他又說:“是不是假期到了?”我嗯了一聲。我掏出一根香煙遞給他,他接住,一抬手,從上衣兜掏出一支打火機,給我點著,再給自己點著,深吸一口。我看著他的臉,卻沒了那晚的哀愁和苦悶,相反,表情很自然。我心裏正納悶,張海民卻說:“在部隊好好幹吧,咱這裏,不行,沒錢誰看得起你?沒錢連個老婆都套弄不住!”我嗯了一聲說:“是這個情況,但是,人啊,還是要有起碼的東西,你像誠信了、真情了,還是不能丟的。”張海民好像聽出我話中有話,點點頭,臉色也暗淡了一下,沉默了幾秒鍾,又把煙放在嘴邊抽了一口,扔掉,看了看我說:“咱蓮花穀這輩人,像你我這麼大的,就你,還有曹建軍出去了,你們好好弄,可別叫外村人小看咱這山裏邊的了。”
我沒想到,張海民竟然對我說了這番話。從小我就知道,蓮花穀人嫉妒心比碾盤碾滾子還重,一個看不得一個好,想法拆台壞事的多,相互簇擁抬舉的少。張海民這話,叫我驀然覺得,這個人雖然小學都沒上到頭,可還是一個懂事理、有想法的人。想到這裏,忍不住又掏了一根煙給他,張海民也不客氣,拿住又點著抽了一口,邊吐煙霧邊說:“今年找了個好活!”我啊了一聲,表示驚訝。我也知道,在蓮花穀,人若是沒有特別的技藝,再沒有富貴點的親戚幫襯,掙錢的門路就很窄,隻能靠自己體力,去煤礦鐵礦討生活。張海民說他找到了好活,我想肯定是既輕鬆又能拿很多錢的工作。
可轉念一想,張海民潛台詞是:“我也能掙很多錢了,誰也不要再輕視我。”我恍然大悟,順口問他找的什麼活兒。張海民嘿嘿笑了一聲,說:“西柳泉勘探出了一個大煤礦,至少能挖幾千噸的煤。蟬房鄉包工頭朱二鵬開著桑塔納車專門來找我,叫我跟著他幹,再找一些人,讓我帶班。”我知道,西柳泉離我們蓮花穀也就三十多公裏,屬於南太行與冀南平原交界的丘陵地帶,也是從蓮花穀到市裏的必經之地。我心裏也想,這算啥好活,還是下到黑洞洞的地下挖煤。可嘴裏說:“祝賀你,好好幹,海民,說不定,要不了一年,咱蓮花穀就又多了一個百萬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