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乒乓球還沒打幾場,就又是春天了。很快我和雲亮夥同一幹同學,在南太行鄉村溽熱和暴雨深重的時節,扛著凳子、杌子,背著書包,歪瓜裂棗地奔騰到五裏外的石盆中學讀初中。臨近寒假的一天,在五裏長的放學路上,我和另外一個總是淌著黃鼻涕的男同學打了一架。什麼原因忘了,隻記得,我把他滿手凍瘡擰搓得皮開肉綻,露出紅豔豔的肉。他哭得跟個稀米湯似地,眼淚鼻涕吃了一肚子。快到村口時,我正為打了勝仗搖頭晃腦,不可一世,一個二十多歲的人騎著自行車從村裏竄出來,到那個同學麵前停住,嘰嘰呱呱說了幾句話,那個大青年就朝我快步衝了過來。
那是他哥哥。我撒腿就跑。怎奈小腿跑不過大腿,眼看就被同學的哥哥逮住了,我大叫說:“大人打小孩算啥本事?”那人忽然收住身子,臉上充滿猶豫。我又大聲對他說:“俺們都是同學,打個架就像夏天喝涼水,冬天玩雪一個樣兒。”那人咦了一聲,看著我說:“你小子還油嘴滑舌啊!”說著就舉起巴掌。我身子向後彈跳了一下,撒腳再跑。正跑著,聽見雲亮大聲喊:“抓壞蛋,抓壞蛋啊!壞蛋欺負中學生了!”我腳步沒停,躥到路邊,又順著斜坡,抓著茅草,爬上一座小山頭,回身看,卻發現,那人折轉身子,往自己放自行車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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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雲亮為啥幫我。雲亮說:“他以大欺小,人見人罵!咱倆是同學,同學和同學打個架沒啥,大人摻和上就不算個事兒了。”我這件事說給母親。母親嗯了一聲說:“雲亮還不賴,爹是鄉長,還能看得起你。以後要和人家好好處!”我點頭,心裏也覺得,和雲亮搞好關係,不僅可以時常去他家借書看,關鍵時刻還有人助陣幫忙。
可能得益於雲亮家裏的那些書,初中三年級的某一天,我按捺不住給喜歡的女同學寫了一首詩。她瞄了一眼,轉身就告訴了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老師說:“太不像話了,汗毛沒長全就暗戀女同學,簡直是黑夜打狗熊,時間不對,地點也不中。”我坐在後排,臉紅得像烙鐵。班主任連問幾遍是誰幹的。我咬牙挺住。放學路上,同學都議論這件事。我和雲亮倆人晃悠著走。雲亮說:“其實我也喜歡曹麗娟。”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雲亮嗬嗬笑了一聲,盯著我的眼睛說:“小子,別說今兒這事不是你幹的?!”
我勉強考上高中。雲亮雖然比我低30多分,但也進了高中。還在一個班級。我是十足的土包子,雲亮因為有當鄉長的爹,對市裏情況了如指掌。和他一起,我第一次進了電影院和錄像廳,還進了理發店和小飯館,也知道了啤酒確實比馬尿好喝,白酒整杯子幹很快就會醉倒。那時候流行德州扒雞,香得連骨頭都是酥的,全吃進肚子屁事沒有,還想再嚼一遍。胡亂混到高二。雲亮大哥已參加工作,又門當戶對地與工商所所長的閨女結了婚。那是臘月,我們恰好放了寒假。雲亮大哥結婚那天,光小車就一百多輛,十五間樓院裏擠滿了人。按照蓮花穀婚娶風俗,晚上,我們這些同學也去了,拿著被子麵、洗臉盆、床單和暖瓶等禮品去湊熱鬧。雲亮看到我們,搬來一箱子叢台特曲酒,自己先倒了一茶杯,仰脖子喝下,說兄弟們放開喝。
那一次我又喝醉了,在家裏吐了半夜,腸子都翻轉了,才睡下,第二天中午還暈。母親生氣地說:“酒是啥好東西?喝壞了身子,咋辦?”我沒吭聲,悶頭喝了一大碗開水。母親又一邊給我倒一邊說:“你也老大不小了,考不上大學,當不了國家人員,不知道能不能娶上媳婦。”我一聽這話就來氣,悶聲頂了一句。母親歎息一聲說:“別說你你不愛聽,你看人家雲光雲亮,爹是鄉長,自個兒又長得好,腦瓜子靈,好閨女都搶著往人家家跑!咱這窮家陋舍的……”我承認,雲亮大哥雲光的媳婦長得確實好看,不說是蓮花穀內最漂亮的,也肯定是蓮花穀連長相帶家境最有優勢的!到晚上,不怎麼頭暈了,正要睡了,忽然有人喊我名字。我趁著夜色應了一聲,問是誰。那人在黑暗的院子下中邊走邊說:“你小子,耳朵塞豬毛了,連我聲音都聽不出了?”
雲亮提著一個竹籃子,給我家送來了一些過喜事做的麻糖、饅頭,我母親顯然受寵若驚,看著往外掏東西的雲亮連聲說:“這怎麼能?您爹是鄉長,俺是平頭百姓,咋能受得起!”雲亮笑了一聲說:“誰叫我和你們獻平是同學!一年同學,一輩子兄弟。再說,家裏這東西多,吃不了,也是扔掉,壞了隻能喂豬。”我心裏猛然咯噔了一下,咧開的嘴巴不由自主收攏,一股冷,臉好像凍掉了一層皮。開學前一天,雲亮又來我家告訴我,他爹明兒個去市裏開計劃生育領導小組會,車順便把我倆捎上,不用早起趕班車了。母親一聽,不假思索地說:“那敢情好!你倆一塊走,還是小車,可不是好事?”我也笑著補充說:“還省了車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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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學校,雲亮咧著紅豔豔的嘴就對我說:“俺嫂生了,俺家又添了個大胖小子!”我納悶。雲亮看了看我,眨巴了一下眼睛說:“你傻啊,家裏添了人口,還是男的,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可那也是自家親人啊!”我笑笑,心裏想,這倒是個真話。蓮花穀人沒吃沒穿行,要是沒有兒子,那比自刮三斤肉還難受,比光著屁股到邢台市逛一圈還丟人。也覺得,雲亮看起來很沒心眼,整天喜慶得連玉皇大帝也不知道這小子到底長著心沒有。可我不得不承認,這小子不僅有心,還挺熱挺寬挺有味兒。
上大學是我和雲亮的夢想,還有其他孩子。當然,這夢想基本上都建立在當官、蔭庇家人的世俗功利上。我知道我考不上大學,父母用血汗錢供我讀書,無非是想我有個萬一,萬一瞎貓逮著死耗子,萬一考試時候開了天眼,一下子就平地青雲,萬裏扶搖,祖墳上冒青煙。雲亮卻說:“我壓根就知道考不上,即使老天爺把試題提前透露給我,那也是貓屁股上塗紅漆,裝猴子也裝不像。”我說:“你橫豎有退路,考上了,喜上加喜,考不上的話,也是衣食無憂,生活安逸。”雲亮笑笑,拍了一下我肩膀,說:“東亞,人真是太奇妙了,想的反倒不行,不想的反倒行。有時候覺得,我這樣,幸也幸,不幸也幸,可到底幸不幸,隻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