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門是鐵皮做的,上麵畫著門神,秦瓊儒儒的,敬德煞煞的,兩邊還各擺了獅子和貔貅石雕。幾秒鍾後,大門拉開,閃出一張中年婦女的臉,寬,嘴大,眼細,麵皮虛腫,頭發有些發白。我叫了一聲嬸子,她咧開大嘴勉強笑了一下,對我和母親說:“恁娘倆來了啊!”母親說:“東亞又回來探親了,來看看雲亮。”說著話,就跟著那位中年婦女進到院子裏,抬腳進屋,把一箱子伊利牌純牛奶放下。那婦女讓座,我和母親推辭,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轉進另一間房子。
這是一個小房間,裏麵充滿蘇打水的味道,床頭豎著一個吊瓶架子,一根白色的塑料管子蛇一樣彎曲下垂。下麵有一張床,床對麵小桌子上擺放著水果、餅幹和奶粉之類的東西。我叫了一聲:“雲亮!”沒人吭聲,我走到床邊。床上躺著一個人,兩邊顴骨高得像小孩拳頭,中間泊著兩隻死水一樣的眼睛。我歎息一聲,慢慢坐在床邊,抓起雲亮的一隻手,軟綿綿的,好像骨頭也是棉花做的。他的眼球動了一下,直直地看著我,幹裂的嘴唇動了一下,極其微弱地說:“回來了。”聲音小得像初生的蒼蠅叫,傳到我耳膜,像是幾粒有條不紊的灰塵。
我不知道說什麼話合適。麵對他,一個同齡人。幾年前,我還在蓮花穀,還沒參加高考,就知道自己打死也不會像班長劉建奇、校花朱建雲那樣,魚躍龍門,鷹飛萬裏,最終來個光祖耀宗啥的。
高考後,我隻能安心在蓮花村悶頭不響打發青春,夜夜為將來生計愁眉苦臉。雲亮卻歡天喜地。母親歎息說:“人家雲亮爹是鄉長,即使考不上大學,還愁沒工作幹?”意思是說,我不能和雲亮比,得想自己以後的生活門路。白天,母親攆著我下地幹活,不是東邊田裏鋤草,就是西邊地裏澆水;稍閑,母親就讓我把鐮刀斧頭磨快,去山上打柴。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時光要持續多久,要是這樣一輩子,真是生不如死。有天傍晚,我剛撂下碗筷,就聽有人在對麵馬路邊喊我名字。我們家在馬路對麵一座山坳裏,中間隔了一道七八丈深的河溝,流水一年四季,如同我們家的日子,叮咚得沒完沒了。我聽是雲亮,大聲應答。他說:“獻平你來俺家吧!”
雲亮父親雖是鄉長,可他母親的戶口還在村裏。那些年,他們家開了一個小賣店。雲亮高考一結束,就接替他娘做起了小老板。據他娘放出風聲說:“他爹說了,過一年半載的,俺雲亮也到鄉裏上班!”雲亮還有一個哥哥,叫雲光,個子一米八二,口尖嘴滑,一出娘胎就會說大人的話,雖也隻讀了個高中,但在家裏悶了沒幾年,一眨眼工夫,就到鄉政府工作了,先給書記當秘書,後來又轉到計生辦,二十來歲就結婚了,媳婦是同在蓮花穀,但在另一個鎮裏當工商所長的人的女兒。雲亮和我高中畢業時,他嫂子的肚子正持續隆起,夏天傍晚,天熱得坐井邊也擰出五斤汗,雲亮嫂子經常坐在門前那棵大槐樹下拿著個繡花的布扇子乘涼。那姿態,那臉蛋,村裏人見了,男的故意把頭舉高點,剛走幾步就腮幫子冒水,倆嘴唇抿得連一隻螞蟻都爬不進去。女的見了,不由地把頭低下去,恨不得夾在自個兒倆奶子中間。
那一晚,我踩著夏天悶熱的黑夜,沿著自家門前的小山路,猴子一樣蹦到雲亮小賣店。燈光通明,有幾個蓬頭垢麵的鄉親在買東西,雲亮梳著小分頭,黑發上的頭油在燈光下像是一麵壓癟了的鏡子。見我進來,他撇開買東西的人,把貨台一角拉開,讓我進到貨架跟前。貨架旁邊,有一張大木床。雲亮讓我坐下,又隨手拿了一包江米條,邊遞給我邊說:“打開吃!”我見有人在,也不好意思打開,隨手抓起倒扣在床上的書,翻過來一看,是《寫信不求人》。我嘴角向上拉了拉,輕聲嗤了一下。
2
我和雲亮上小學五年級時候,雲亮家就從西溝村搬到了礫岩村。按蓮花穀不成文的規矩,一個村莊隻允許同一姓氏人蓋房子,其他姓氏的人要加入,會遭到村民一致反對。可雲亮父親是本鄉鄉長,另一個身份是礫岩村的女婿,決定把房子蓋在礫岩村時,礫岩村人沒一個人說半個不字。一個冬天正午,我吃了飯,早早就躥到學校去了,一個人也沒有,正在教室門前無聊地擰著自己的手指玩,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雲亮,背著嶄新的帆布書包,手裏提了一隻乒乓球拍子,嘴角上粘著一粒熟透了的大米粒跑到我跟前嚷說:“咱打乒乓球吧!”
學校緊靠大隊部,大隊部再過去是戲園子,戲園子後麵,就是雲亮的家。他帶著我馬駒一樣推開我平時路過都隻能仰視,想進入卻不敢進入的鐵大門。他前麵奔騰,我後麵小大步跟進,到一個房間裏,我小眼睛亂瞄,一個小書架上放著好多書刊雜誌,湊近一看,有《小說月報》、《十月》、《當代》、《人民文學》、《花城》、《中篇小說選刊》、《林海雪原》、《鐵道遊擊隊》、《豔陽天》、《玉嬌龍》、《水滸傳》、《三國演義》、《戰爭與和平》、《騎兵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一大堆,大部分嶄新,好像沒人翻看過。我拿出一本打開,滿眼新奇。雲亮急急地說:“你要看就拿一本。咱先去打球!”我嗯了一聲,隨便拿了一本,賊一樣放在自己書包裏。出門時候,好像做了賊,往另一間房子裏怯怯望了一下,直到走出大門,才長出了一口氣。從小,母親就說:“鄉長家是不能隨便去的。”我說:“那……咋不能?”母親說:“鄉長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人家的家,和咱家不一樣。”我說:“咋不一樣法兒呢?”母親說:“那是鄉長!鄉長,管著咱全鄉幾萬人!”我還想往下問,母親又說:“鄉長家,去了就得規矩點,不能亂轉亂看,不然,派出所的就有權利逮你!”
學校的乒乓球案子是用水泥做成的,六條腿全是石頭。我和雲亮把書包放在一邊的石頭堆上,甩開膀子開打。不一會兒,就圍了一圈同學。先是看我和雲亮打,還為我倆加油或惋惜。有幾個按捺不住了,央求我和雲亮說:“讓俺也打一會兒吧!”雲亮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大聲說:“沒門,我還沒打夠呢!”我樂得雲亮阻止他們。我自己沒有拍子,想打都得尾隨其他人,他們打累了才會照顧我一下。要是我和其他同學在打,有些強悍的,上來就搶拍子,或者撿到乒乓球就勒索。可是,雲亮在,他們還都有點懼怕。我知道,不是雲亮本人長著三頭六臂,而是雲亮有當鄉長的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