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故鄉課(代後記)(3 / 3)

村莊也早動起來了,人聲遍布。遠山蒼翠,猶如天然水墨畫。近村好像有些炊煙,大地的手臂一樣不斷扭動向上。遇到幾個人,叔叔、大娘、嫂子、哥哥,等等。問我啥時候回來的,住幾天;又問我兒子幾歲了,說長得太高了,不像十歲的孩子等等。中午,天空陰了下來,既而大霧,乳白色的,像是一群姿態曼妙的女子,以柔和方式,先是占領了對麵的山峰,再迤邐而下,遮蔽了村莊乃至一切人事物。繼而下起了雨。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說話。孩子們到另一個房間玩去了,我和母親、弟弟和弟媳婦在說家裏如房子需要翻蓋了、侄女兒上學、鄰裏之間的關係和弟弟怎麼樣能掙錢等一些現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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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拿出一個黃布包,裏麵有我的團員證,以及宅基地證,還有母親的節育證,分田地和荒坡、樹木的合同等。我翻看,才知道,母親現在住的房子建於1981年,1982年5月拿到宅基地證。分給我的那座建於1988年。弟弟那座1992年。我說房子確實老得不像樣子了,外人一看,就知道是窮人家。母親說,房子也是你們弟兄倆的臉麵,四鄰都蓋了新房子,就咱沒有。說罷一聲歎息。我看看弟弟,弟弟不說話,弟媳婦抱著小侄兒楊汭博也低頭不語。我說,房子要翻蓋隻能先動我名下那座,地勢高。又說弟弟兩個女兒的上學問題,我建議弟弟出去幹活回家後,要去離家五裏外的學校看看女兒,以父親的名義和溫暖去鼓勵孩子。又說到與鄰居的關係,各種各樣,我建議弟弟要掌握一些與人交際的方法,尤其是處理好鄉間俗事以及鄰居親戚之間的關係。

母親又拿出奶奶臨終前交給她的一個小黃紙包。我前次回家見過,知道裏麵是曾祖父楊萬身當年購買田地、荒坡和樹木的契約。最早的寫於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十一月八日,最遲的是1951年6月7日。一共有六七張。我驚奇。說曾祖父以前可能是個地主。母親卻說以前的人沒有田地和荒坡樹木之類的財產,都是自己花錢購買的。我念了幾個立契人、見證人,還有財務股長之類的名字,母親說她基本上都知道,還說他們的後代是誰誰誰,說到的,基本上我都認識。我驚奇於紙張的銘記功能,倘若不是這些契約,恐怕那些人的名字早就在時間中化作清風或灰土了。

雨住了後,我和弟弟去一嶺之隔的姑姑家。姑姑還在睡午覺。醒後見是我,語氣很驚奇。坐下說話,說她的身體,高血脂、血糖、血壓,我表示關切和擔心。姑姑還說,附近村裏好幾個人得癌症死了,高血壓和腦血栓在南太行鄉村多得數不過來。我說我知道這個情況,多年來,邢台沙河磁縣武安永年等地成為癌症和腦血管病高發區,好像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我自己也分析和總結過,認為,過多地吃油炸食品,重主糧輕蔬菜,以及好滾燙飲食習慣,乃至農藥的亂用和亂丟棄應當是主要因素。

姑姑還說到爺爺去世前的奇怪情景。那年冬天,爺爺在她家住了兩個月之久,最後一個月,她家和鄰居家的狗徹夜瘋叫,三條狗滾在一起,向馬路東邊追去。姑夫半夜起來看了幾次,除了風,什麼也沒有。還有一天中午,她看到爺爺曬太陽時在院子裏睡著了,低著頭,口水流了很多,後脖頸沒了那條暴起的筋。回到我們村後,他們家和鄰居的狗消停了,爺爺奶奶對麵鄰居的一條黑狗開始瘋咬,連續六七天,毫不停歇。直到爺爺去世後,狗叫才消停。我聽得頭皮發麻,渾身發冷。我對鄉間某些預兆或迷信說法,始終半信半疑,但姑姑說得有模有樣,更增加了我的恐懼感。

晚上,兒子感冒好了,但我還是要求弟弟和我一起睡。兒子和奶奶及弟弟的兩個女兒睡。和弟弟說了一會兒話,可能是有點累的緣故,很快就睡著了。醒來就看到了日光。此前,和邯鄲、沙河、邢台朋友約好,要一起聚聚。桑麻兄的車子來接。原本我想帶兒子和弟弟一起去,兒子卻說願意在老家和恬恬姐姐、萱萱妹妹和汭博弟弟玩,我隻好請弟弟14號將兒子送到沙河或邢台。

在邯鄲,與朋友中午吃飯,晚上也是,有點暈。到房間,又聊了一會兒天。送走桑麻兄,我沒睡意,心裏慚愧,說是回來為母親慶生祝壽,隻待了兩天就去邯鄲。回沙河後,又飲酒,聊天,然後轉道邢台市,淩晨上車回成都。

這樣匆匆來去,不符合鄉俗人情和人子之道。又覺得自己沒有錯。其實是不願意也不敢一個人在舊房子裏睡。隻有和妻兒一起才睡得安穩。父親逝去後七天的晚上,妻子就對我說過,那是咱父親,即使有魂靈,也不會害自己孩子。我想也是。可我就是怕。莫名其妙地怕。我也知道,其實是疑心,還有對父親病故的不甘、不安與痛苦,是對生命之重痛、人生之大悲還沒有明澈、本質和自然的認識和理解。

而最重要的,是消隱多年的鄉野傳統和文化習性再度泛濫的緣故。南太行鄉村的人們雖然在世俗中崇尚權力、暴力,但心裏也還有禁忌。他們沒信仰,但是相信蒼天有眼,人死有靈,甚至周遭都可能有一些看不見的神的監督。當晚,在邢台與詩人代宏傑、鄭力、蘇有郎吃飯,弟弟從別處趕來,然後在一家賓館小憩,聊了一會兒家事,淩晨送我們上車。列車開動後,我忽然想哭,坐在黑暗的車廂裏,看著燈火寥落的北方城鎮,特別是生身的南太行蓮花穀故鄉,一次次來去,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可救藥的宿命。故鄉對於每個行蹤不定的人而言,是生命的起點,也是終點;是靈魂始發地,也是休養所。在紛攘塵世中,對於故鄉一次次念想、觀察和體認,必定是外行者人生途程中時時參修和靜悟的一門良心課和無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