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故鄉課(代後記)(2 / 3)

親戚們都來了,其實也少得可憐。長輩中,就剩下小姨和姨夫,二妗子雖是二舅的發妻,但二舅去世後,兩家關係也變得寡淡起來。姑姑也是。父親生前,她和我們家也極少來往。父親和姑夫先後辭世,這種來往就隻限於過年前後,平素連門都不登。我知道這種關係看起來緊密,實際上也很鬆散,某個特定人的存留,時間乃至俗世利益交集,才是真正起作用的因素。幹姐姐是父親死前認的。我父母隻生了我和弟弟,沒姐也沒妹,按照鄉俗,老人去世是要有閨女披麻戴孝、送花圈、上各種白帳的。我父母沒有,就由他人介紹一個並認作幹閨女。

幹姐姐老家四川,脾氣大,說話聲震屋梁,長得也結實。幹姐夫是本地人,黑而結實,說話做事有板有眼。兩個幹外甥和外甥女也都來了。我想請姐姐做飯,而母親早就準備了一切。我在樹下和姨夫、姐夫說話,兒子夥同弟弟的女兒在院子裏遍尋知了,並爬上草木密集的山坡,對著隱藏於溝壑之間的村莊發出尖嫩的叫聲。我叫母親坐下來,叫兒子回來祝福奶奶。兒子站在一邊,對奶奶說:“祝奶奶生日快樂,健康長壽!”他那聲音,竟使我潸然淚下。也覺得,兒子作為一個在非農村長大的孩子,不嫌棄活在鄉村,蒼老、土氣、不懂疼孩子,甚至說話都難聽懂的奶奶,已經是上天給我的福分了。

我和兒子幫著母親切蛋糕分蛋糕,兒子說要把第一塊給奶奶,奶奶是壽星,還要把寫有“健康長壽”的那塊留給奶奶。我也覺得兒子懂事,他知道對奶奶寄予什麼,內心期望什麼。這也是我帶他回來的主要原因,一個孩子,無論他生活優越與否,對各色人等持有怎樣的印象和看法,但平常心、平等心、團隊意識、家族認同、親情和真情應當是首要的品質。當我端起酒杯時,忽然想哭,那種哭猶如體內的龍卷風,到口鼻深處排山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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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卑微的溫暖,還有卑賤的感動。我想到,我母親,一個出生於1948年的鄉村婦女,不識字倒在其次,她人生大半時間都在鄉村掙紮。這種掙紮當中,不僅是她生而為人,處身物質資源貧乏的南太行鄉村所經曆的生存之苦,還經受了人與人之間種種類似於貓戲老鼠一樣的惡的傷害。而今,她雖然還是一個於鄉野之間繼續以辛苦討生活,用衰老之身為兒女謀福利的窮苦人,但在她生日之際,兩個兒子都在身邊,孫子孫女也都繞膝在側,我相信她會感覺到一絲榮耀,甚至產生一種與其他同齡鄉人優越的自豪感。

這一些,是我從母親臉上看出來的。我想要看到的,也就是她這種表情和心理。盡管這種榮耀和自豪在偌大的中國連一根草芥都不如,但這應是平民的一種安慰,是草民在沉重的生活間隙自己對自己的一種犒勞、自愛和獎掖。這種場麵,背景簡陋得叫人心酸,老房子、沙土院子、大椿樹、兩邊的草岡與鳥唱蟬鳴,以及孩子們的嬉笑與玩鬧,大人之間的閑言碎語、東拉西扯。最動人的,應是母親在院子裏撒種的月季、芍藥等花朵了,那是她從我以前的單位——西北巴丹吉林沙漠營區帶回來的。

那些花也似乎有著我們兒子的心,高宅深院也盛開,鄙陋鄉野也綻放。我帶回一瓶白酒,但喝得極少。然後弟弟和姐夫、姨夫喝了點啤酒。在酒意之中,我仰頭看了看枝杈縱橫、冠蓋龐大的椿樹,再看看上中下三座房子,想說點什麼,但不宜提及。隻是在心裏對自己說,倘若父親還在多好!我可以坐在他對麵,說話,勸他喝一點紅酒;孩子們可以在他背上膝上攀爬。想到這裏,我猛地站起身來,在院子裏快步繞走了三圈,弟弟和幹姐夫問我咋了,我擦掉眼淚,笑著對他們說喝多了點。

小姨一家和幹姐姐一家都回去了,隻剩我們一家人。弟弟、弟媳婦,還有我們各自的孩子。晚上,兒子感冒發燒,我帶他去村衛生所輸液,好轉後回來。母親還沒睡。弟弟一家也沒睡。就要休息時,母親對弟弟說,你去和你哥做伴吧。弟弟嗯了一聲。把睡熟的兒子放好,我和弟弟躺下來。他在屋子另一頭,我和兒子在這一頭。我關燈,卻怎麼也睡不著。想和弟弟說話,卻聽到了他的鼾聲。

這是寂靜的鄉村夜晚,多年前,我在這樣的夜晚醒來睡去,起於四野的蟲鳴席卷清風明月與滿天星鬥,夜梟的叫聲大都出現在深秋之夜。螢火蟲從河溝乃至靠水的田裏似夜晚的逃難者與尋路者。那時候,爺爺奶奶仍還健在,父親睡覺從不打鼾。我未婚的那些年月,這所房子是我在南太行蓮花穀娶妻生子的夢想之所,也是我個人對人生世事尤其是個人前途命運百般計算與瞻望的巢穴。等有了妻子和兒子,我們在這裏住得很少,但滿屋子都是溫暖的生活氣。而現在,家裏少了一個人,雖然已經三年了,但我覺得他仍舊在家的某個地方。以至於我關燈後,總覺得床邊有個人站著,不說話,隻看著我;或者就坐在舊年的沙發上,恍然有所思。

我始終半醒半睡,潛意識好像沒睡,實際上睡著了。醒來想拿手機看時間,又不想看。在南太行的禁忌中,午夜到淩晨五時是人最脆弱時刻。到最後,我幹脆開著燈。睡著再醒來,天色大亮。弟弟早已起床,我也起來了。因為陰雨,到處都是濕氣,被子也濕漉漉的。附近草木上露珠成群,在陰著的天空下,被綠葉襯托,顯得嬌小、素樸而又充滿墮落的欲望。母親在院子做飯,弟弟的孩子也著裝整齊,在院子裏玩。我再次深切地感到,南太行故鄉也如川地一般潮濕,令人皮膚發黏,身上總是有一種被水貼附的輕盈感與清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