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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回?開始很糾結。母親打電話叮囑我不要回,理由是都把錢都給了鐵道部!我和妻子商議後,決定回。母親越來越老,回去看她天經地義、人子本分。再者,按南太行鄉俗,開始為父母做壽,就一年都不能隔過,否則不好。前一個原因通俗易懂,後一個明顯帶有地域乃至命運色彩。我以前對此沒概念,相信人生於世,自然之外,科學第一,對民間之種種禁忌,是懷有抵觸情緒的。而現在,尤其父親於2009年春天去世後,我發現自己的某些慣性思維和文化心理,有相當一部分山賊一樣浩浩蕩蕩殺回了故鄉——南太行的傳統語境當中。
8月9日中午,和兒子乘上從成都返鄉的火車,熟稔的鄉野氣息忽然間憑空而來,又似乎自身體內部升起,以團團圍繞的方式擁塞內心。記得2011年我和妻兒在老家,閑聊時提及母親生日。母親說,姥爺隻是告訴她和小姨媽,一個是六月初五,一個是六月二十四,可哪一天是誰的,姐妹倆都沒記住。小姨夫說,小姨身份證上寫著六月初五。這才確認母親的生日是六月二十四。聽母親說這番話,心裏不免傷感,一個連自己生日都不記得的人,她的人生乃至命運是苦難且充滿偏僻氣味的。因此不自覺地想起2009年因病去世的父親,他也是記不清自己生日的人。爺爺奶奶也都忘記了。直到父親臨死前,當年為他接生的大娘才說他是1946年3月14日生人。
車到綿陽因塌方滯留近四個小時,窗外是綠色橫行的大地,乃至遠處墨染般的群山峻嶺。其實大地的形貌本質上沒有差別,氣候溫潤的川地與南太行鄉村有諸多近似,如山川峭立,坡嶺連綿;夏秋季雨多而使得到處都充滿潮濕氣息;人幾乎靠山而生,靠匱乏的土地聊以度日。隻是地理位置不同。二十多年前,我也隻是山間一個與草木本質相同的人,以雙腳在山路上與礫石、荊棘、蠍子、牛羊為伍,手掌和小腿不斷與農具、岩石發生摩擦,最終以自己受傷而血痕隱約的方式存在,日複一日。四周的山峰將天空切割得如同一隻邊角殘缺的饅頭,我時常站在村莊最高處,踮著腳尖,朝山外張望,運用從書本上學到的星點知識,想象南太行外更為廣闊的中國乃至遙不可及的世界。
而當我終於走出,並多年來暗自為出脫於南太行乃至鄉村的籠罩而自感幸運之後,父親的死卻如刀子一般切斷了我的那些沾沾自喜、自以為是,以及因此而產生的虛榮、自滿和所謂的世俗驕傲。當父親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方式宣告他和這個世界徹底決裂時,我發現在外地的自己就像是一個變形怪物,瞬間就被打回原形。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一直處在飄移狀態下的精神和肉身結結實實地回到了故鄉。
這種還鄉的方式,看起來是精神的,實際上還包括了借以行世、承載靈魂、窩藏卑劣與良善的肉身——這是一個沉重的命題,我一向恐於提及。可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一切都開始敞亮了,像一個人在幽深的隧道裏看到了光明遍布的岩壁與坦途,乃至周遭一些曾經晦暗不明的風景。我也始終覺得,男人在精神上區別於女人的重要一點,就是男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處在一種紮根和拔根的狀態中。
臨近傍晚,太陽驟然直接而猛烈。路過的漢陰、漢中、恒口、安康、襄陽等地,地名張力十足,給人諸多曆史懷想。漢中為西漢龍興之地;從襄陽而西川,是諸葛武侯並劉備入川的最初道路。躺在臥鋪上,身子在晃動,之下是他人和鋼鐵,鋼鐵之下是大地。我倒覺得,人和大地的關係非常有趣味,總是想高於和淩駕,但每個人又離不開大地的懷抱。這種關係就像我——多年在外鄉的人與生身之地的關係。晚上,列車繼續搖晃,我睡了,兒子在另一張床鋪上也睡著了。我竟然一覺睡到次日早九點半,醒來的第一感覺是,夜晚的列車就像搖籃。尤其對一個將要步入中年的男人來說,搖籃的含義更為豐富和多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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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在列車上做了一個夢:我和兒子站在故鄉——南太行山區蓮花穀最高的一座山嶺上,旁邊有幾棵粗如水桶的鬆樹和一大片細像羊絨的草地。父子倆比賽誰爬樹爬得快,又在草地上打滾。太陽就像是一個嬉笑不止的女孩,笑聲使得鬆針暴雨一樣下落。後來我和兒子一起往下跳,下麵是紅色的懸崖,一眼看不到底兒。我和兒子的勇氣好像來自於潛意識認為下麵毫無危險,跳下去後,會到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我們想要的都有,想見的都在。所以,跳的時候,還放聲笑著,手拉著手。醒來後,我回想許久,也不知道為什麼做那樣的夢,又為什麼在列車的哐當與搖晃中睡得那麼熨帖。
到邢台已是晚上11點多,下車,見到朋友,去小吃攤吃東西。他帶著酒,我喝了約有三兩,兒子在車上睡著了。淩晨到賓館。睡了一會兒,就是早上了。邢台天空陰著,日光稀稀拉拉地照著這座煤屑和油煙、殘破與新興並存的北方小城。朋友車送,進入山區,路過的村鎮在山峰溝穀之中,我都能叫出名字,說出淵源和早年間發生的故事。蜿蜒而陡峭的公路,在紅色峭壁中央弓一樣通向某處。
快到家時,看到小姨夫和小姨帶著他們的大孫子,駕著一輛小三輪摩托緩慢地行駛。我知道他們要去我家,叫朋友停車,請小姨上車。小姨說,馬上就到了,不用了。我對朋友說,這是我母親在蓮花穀最親的人。兩個舅舅,一個大姨先後去世,血緣最近、感情最好的,就是她們倆姐妹了。朋友唏噓,內心肯定也覺得了時間的迅即與殘酷,乃至人在大地上不可回轉的宿命。等我到家,小姨抱著幾斤雞蛋也到了。這是姐妹倆表達親近的方式之一,誰去誰家,都帶些吃的,一個是親戚間的禮道,一個是感情親近的物證。
陳舊的房子,建於1982年。我八歲或九歲開始,替父親到山上放羊,一個人驅趕著一百多隻羊,山坡是青草、藥草、蠍子、蚰蜒和羊們的疆場,也是風雨和大雪的襲擊地與落腳點。父親和母親在後山撬石頭,一個掄錘一個捉鋼釺,兩人合夥把一塊塊犬牙交錯的石頭修理平整後,再用架子車拉到房基地。兩個冬天後,石頭夠了,再到遠處買石板,和村人間以相互幫忙的方式,叮叮當當地把房子壘了起來。院子裏大椿樹和我年齡仿佛,是房子蓋好後,父親從後山找的野生椿樹苗。現在,老房子已經有了的頹廢與陳舊感。父親當年肯定沒有想到,他自己會在這座房子裏與人世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