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邢台車站,這一座華北偏中原的小城,燈火就像是連片的臃腫繁星了。站在廣場一邊,點燃了一根香煙,慕建龍想:住下,白給旅館一二百塊錢;回,即使還有班車,也隻能到鄉裏邊,離家還有15公裏遠,出租車難找,搭便車得碰運氣。剛掐滅煙頭,正好有一輛空出租車過來,還沒想攔,手就抬了一下。
七拐八彎到汽車站,果真還有一輛通往曲嬋鄉政府所在地曲嬋村的班車。
人不多,煙霧不少,白騰騰地,算上人,滿當當的一車。穿過幾個小鎮後,燈火就被甩在了後麵。班車開始有意識地抬起上半身,向著幽深黑暗的南太行山區進發。兩隻大燈像是兩隻牛眼,把坑坑窪窪的柏油馬路照得一點點縮短。過了渡口鎮,班車越來越煩躁不堪,喘著粗氣,縮著脖子,一個勁兒地叫。慕建龍知道,從這裏開始,才是真正進入山區,班車在峭壁上行駛。在家鄉的時候,他總是聽說,這一帶月月有車禍,不是連人帶車翻到溝裏,就是倆車急轉彎時迎麵撞上。
慕建龍感覺渾身冷了一下,原來濃烈的睡意瞬間逃跑一空。正了正歪著的屁股,摸出一根香煙,打火點著,吸了一口。旁邊的一個男的好像也沒睡意,也點了一根香煙。提著心吊著膽到曲嬋鄉政府所在地,人都下車了,慕建龍還坐在上麵,司機回身看了看他說,咋,想在車上過夜?慕建龍說,能不能送到蓮花穀?司機說,不去不去,太遠了!
慕建龍隻好下車。
曲嬋鄉政府所在曲嬋村一麵靠山,房子堆在一起,一麵是足有兩百米寬的河灘。河灘對麵,以前是荒山,現在似乎也成了村子,夜幕中,有雜亂的燈光,在黑暗中鬼魅一樣眨著眼睛。一條被眾多房屋使勁夾擠的街道兩邊,獸醫店、糧油店、批零部、小商店、衣服店、藥店、銀行、郵局、理發店、小餐館歪歪扭扭地排開。走到一家小飯館門前,慕建龍覺得餓了,抬腳進去。店不大,就五六張小桌子,上麵油光泛彩,黑得能照見比飯桌更黑的屋梁。
很快,胖得隻剩下下巴的女店主就做好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麵。慕建龍抓了筷子,挑起一撮就往嘴裏塞。嘴唇燙了一下,又迅速丟回碗裏。女店主正提著一條肥腿,靠著門框嗑瓜子,眼睛大概看著燈光照耀的窄長街道。
有大蒜沒有?慕建龍問。
女店主聞聲,扭身,甩著一身肥肉,走到黑漆漆的廚房,然後又出來,走到慕建龍的桌子旁邊,丟下一大顆整蒜。
女店主忽然問慕建龍說:“你是外地來的吧?”
慕建龍笑了一下,看著她被兩腮肥肉堵塞得有點變形的眼睛說:“俺就是本地人!”女店主倆手正在抽屜裏找東西,聽他這麼說,手停下,臉斜起,盯著慕建龍,眼珠子打轉,滿麵狐疑地說:“本地人,哪個村的,俺咋沒見過你?”
慕建龍說:“俺是蓮花穀慕家村的,叫慕建龍。”
女店主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地嗬嗬笑說:“知道知道,原來是建龍哥,這些年了,都認不得了!俺是芳芳,劉芳芳,還記得不?”
慕建龍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店主,驚詫地說:“你,啊……原來是芳芳妹子!”
2
夜深得似乎隻有慕建龍一個人和他的腳步。走了一陣,風也停了,開始喧鬧的世界突然沉寂,那種氛圍,對孤身的夜行者來說,恐懼不言而喻。慕建龍接連抽了三四棵香煙,嘴巴都有點發麻了。
太行山深秋的天氣就是這樣,越是接近午夜,越是冷,空氣好像一下子沉了好多。好不容易走到一座村莊,雖然沒有燈光,七八十來座房屋就像磐石或者墳墓一樣靜默,但慕建龍還是覺得心裏輕鬆了一些。
有人氣的地方,不管陌生還是熟稔,總能給人帶來勇氣。
那村莊叫小韓坡,人大都姓安。出了小韓坡村,又是一條馬路以及一大片空地,因為是深秋,田裏除了冬麥和幹秸稈,就剩下一地寂靜。
慕建龍又點了一棵煙,就在他往前看的時候,前麵一束燈光,晃晃悠悠的,像是誰提著燈籠,或者打著手電走路。
小時候,慕建龍聽多了爺爺講的那些鬼怪故事,看到半夜曠野中有燈光,就想到故事裏的鬼火。驀然頭發直豎,頭皮發緊,霎時間,全身像是捆上了一道道的鐵絲,心跳得比他當兵走時歡送的鑼鼓聲音還大。
下意識停下腳步,慕建龍心想:要是有別的情況,扭頭就往小韓坡村裏跑,隨便找戶人家,擂開門躲躲。正猶豫,那個燈光繼續不緊不慢晃動。慕建龍仔細一看,和自己一個方向。心裏稍微放鬆了一下,隨後加快腳步,皮鞋磕打著路麵,像兩隻破皮球。偶爾有點小風,把路邊的落葉弄得嘩啦作響,河溝裏的水叮叮當當,似乎一個個的小孩在半夜接連撒尿。
前麵是花木村,幾步路就到了。慕建龍長出一口氣,定了定心神,走進村子。
花木村也和南太行山區其他自然村一樣,七零八落地攤在馬路邊,靠著一座小山包。慕建龍格外放鬆,正要轉彎出村時候,忽然又看了一束燈光,慕建龍心咯噔一下,好像一個巨大的馬蹄,淩空跺下來一般。
是個人,而且是男人,更湊巧的是,居然是劉光亮,也就是劉芳芳的親爹。
慕建龍一身冷汗,在光亮稀薄的午夜看著那個熟悉的男人:個子不算高,但敦實,一說話就是滿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