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色微明(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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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天就黑得人連眉毛都有些沉了。朱愛玲從茅房回來,看到大閨女劉建佳窗戶還亮著燈,就喊:“妮子,睡吧!”大女兒劉建佳二十歲了,勉強上到高中,又抱著上天開眼的心理參加了高考,結果瞎貓還是沒有逮住半隻死老鼠。從市裏背著行李卷徹底回家後,劉建佳偶爾跟著朱愛玲去地裏幹點農活,平素,就在家裏待著,看電視,玩手機;偶爾到親戚家串個門,或找那些早就各分西東的同學玩耍一天半晌。

這時候,劉建佳正趴在床上發短信,電視機聲音開得還挺大,連房後潛藏的老鼠都知道,今晚必須得推遲出洞了。朱愛玲的聲音自然也硬生生地被電視的嬉笑吵鬧聲頂在了門口。朱愛玲知道劉建佳聽不到,就多走了幾步,到劉建佳門口,上了台階,推開門,一隻腳邁進去,看了一眼趴在床上的劉建佳,加大嗓門說:“妮子,不早了,睡吧啊!”劉建佳還是沒聽到,一邊臉紅得像是炭火,不住地比畫屏幕,還一個勁兒笑得整個身子都顫抖抖的。朱愛玲歎了一口氣,走過去,在劉建佳凸翹的屁股蛋子上拍了一巴掌。

拍的當兒,瞄了一眼劉建佳的手機屏幕,看到了“郭啟明”三個字。朱愛玲心忽地晃了一下,那感覺,讓她想起小時候校園老槐樹杈上的鍾錘。

這時候,劉建佳也啊喲一聲扭轉臉,回頭看是母親朱愛玲,臉上的笑意刷地一聲就跑了,繼而蒙上了一層灰。

沒了電視喧鬧聲的夜晚愈加黑了。剛洗了腳,往院子裏潑水時候,朱愛玲右眼皮忽地跳了一下。她沒在意,轉身,放下洗腳盆,關門,右眼皮又跳了一下。朱愛玲忍不住狐疑,想起了一句話:“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回到屋裏,朱愛玲剛把衣服脫下,一歲零七個月的兒子哇的一聲,咧開肥嘟嘟小嘴哭了起來,啊啊的哇哇的,使得隻有北風掃蕩的夜晚刹那間熱鬧起來。朱愛玲轉身,把兒子抱起來,先摸了摸屁股,濕了,抽了一塊尿布墊上,又把奶頭抻長,塞進兒子嘴裏。孩子有的吃,就什麼都不想了。很快,咂吸得越來越慢,小嘴與奶頭的聯係也越來越鬆。再把孩子放好的時候,朱愛玲的右眼皮忽地又跳了一下,比第一次的勁道還大。

朱愛玲躺下,想:“這是咋了?”心裏劃過一道涼意,像是三伏天裏的一瓢冷水,把心冰得疼疼的。她翻了一個身,看見窗戶上掛著的紅布簾,被窗戶縫裏擠進來的風不斷地掀動,像有人在用手指輕輕挑。朱愛玲又翻了一個身,看著兒子睡得呼呼的,聞見那進進出出的口氣裏,全是甜濃濃的奶味。

就要睡著的時候,右眼皮又跳了一下,朱愛玲猛然驚醒,好像是死而複生一樣,雖然短暫,但覺得剛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之間,有一道深河溝。這是咋了?楓林出事前一天晚上,也這樣!難道……朱愛玲猛地打了一個哆嗦,感覺全身像是裹了一層冰皮,心也僵住了一樣。這時候,在屋外茅草窩裏的黃狗軟軟地叫了兩聲,然後是風,把房前屋後的茅草吹得嘈雜有聲。

2

朱愛玲結婚二十一年了,其中四年,是寡婦。村裏人背地裏都這麼說,她自己也知道是實情,便由著人說去。她娘家在礫岩坪,與婆家羯羊圈相隔五裏多路程。兩個自然村都屬於蓮花穀大隊,也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太偏僻。新修的馬路在附近山上繞了幾十公裏,其他村子都經過了,偏躲著他們村子走,以至於住在路邊的人家都覺得這個村子不方便,收莊稼、運糞都還得背背肩扛。兩個村子的女子,都隻願嫁到靠路邊的村子去。朱愛玲算是個異數。十六年前的深秋,她還沒自己大閨女劉建佳大,一個很平常的傍晚,朱愛玲和爹娘正坐在屋裏吃飯,門外的秋風銜枝帶葉地在村子內外奔走,隻有頭頂的一盞燈泡滿臉是光。喝完最後一口米粥,剛把碗擱在桌子上,朱愛玲忽然聽見有人高聲說:“先妮子,吃飯沒有?”還沒有分得清是誰,那人就帶著一身冷風進到屋裏。

先妮子是朱愛玲娘的名字。看到那人,朱愛玲心騰地被撞了一下,像被一個棉花枕頭淩空砸了。洗了碗筷,她給那人打了個招呼,用眼睛掃了爹娘一下,滿心七上八下地就到自己屋裏了。第二天一大早,娘先說了一堆閑話,然後蹲在正在燒火的朱愛玲身邊,兩隻渾濁的眼睛像聚光燈,在她身上掃。朱愛玲一開始沒在意,時間久了,覺得自己臉上、身上有點不自在,下意識轉過臉,兩隻眼睛正碰到娘的目光。

娘老了,臉膛黑紅,皺紋跟荊條籃子一樣,下巴向上,一層層地繞到額頭上。娘歎了口氣,又微微咧了一下嘴角,露出一臉笑意。

媒人叫張二妮,礫岩村人,平素喜好給人說媒。有的成了,有的不成。可不管說成說不成,男方家總是要感謝她。那一夜,朱愛玲不知道張二妮在爹娘屋裏說了多久,直到朱愛玲睡的時候,爹娘房間裏還響著三個人忽高忽低的說話聲。

這天早上,娘看著朱愛玲說,張二妮來給你說婆家了。羯羊圈劉二柱家的大兒子,在新疆當兵。閨女,你覺得咋樣?朱愛玲把頭埋在胸前,下巴差一點就壓住了自己那對飽脹的乳房,下意識地往上抬了一下,眼睛溜光水滑地看了一眼娘,就起身回自己屋了。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朱愛玲看到,張二妮又來了,還有一個和爹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在爹娘屋裏,咭咭噥噥地說了大半夜。再一天晚上,張二妮和那個老年男人提著東西又來了,後邊還跟著一個戴著大簷帽的小夥子。那時候,朱愛玲正在爹娘屋裏收拾幹了的玉米。見那小夥子進門,她迅速地用眼角掃了一眼,扔下布袋子,轉身就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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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叫劉楓林,也就是朱愛玲的第一個男人,大女兒劉建佳的親爹。倆人的婚姻雖說是由父母之言、媒妁之言敲定,可從心裏說,朱愛玲還是很喜歡劉楓林的。訂婚第二年,劉楓林就從部隊上連續往家裏跑了兩趟。還是和第一次探家一樣,說著一口普通話,無論見到誰,也都是一副衣錦還鄉的派頭。當過兵的人說,在部隊不是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劉楓林那小子,肯定是偷跑回來的。這一說不要緊,一頓飯工夫,就傳遍了整個蓮花穀大小十幾座村莊。

爹吞了一口旱煙,看著門前正在落葉的核桃樹,歎了一口氣;娘端著一簸箕蕎麥皮走過來,看了看老頭子,也歎了一口氣。晚上,爹娘先是你一聲我一聲地歎氣,然後舉著愁容如墜的臉,看著朱愛玲說,劉楓林那小子不成器,當個兵也不好好當,你嫁過去,也是吃糠咽菜,活不出來個人!算了吧?行不行妮子?

朱愛玲把頭低下來,腳尖來回在地上搓。娘又說,妮子,就看你的意思了!俺和恁爹都沒啥。日子是你以後過的,俺都老了,就是給你出個主意,趁現在還沒娶過去,要退還能!朱愛玲收回腳尖,把屁股使勁靠在黑漆木桌上,又猛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昏蒙蒙的電燈泡,又把眼光挪到黑漆漆的屋梁上。

第二天一大早,朱愛玲還沒起床,就聽爹娘屋裏有人扯著嗓子喊叫,像是打架。急忙穿上衣服,拉開門一看,是劉楓林,還有自己哥哥和爹娘。劉楓林提著一根幹透了的椿樹木棒子,衝朱愛玲的哥哥喊:“俺和愛玲好,礙著你啥事了?再敢搞破壞,我這棒子不是吃素的!”哥哥朱秀軍手裏也提著一把鐮刀,臉紅脖子粗地衝劉楓林喊罵:“劉楓林,你個狗日的別囂張!愛玲是俺妹,俺有權利管!”

爹娘在一邊急得跺腳,爹哭著對哥哥喊說,你個狗日的別管了!再管出人命了!娘也哭著,上去拉住朱秀軍的一隻胳膊,哭著說,傻小子,趕緊放下,出了人命俺可就沒小子了啊!朱愛玲懵了一會兒,係好扣子,幾步走到劉楓林麵前,身子一橫,大聲說,你敢打俺哥,打我吧!劉楓林一見朱愛玲,舉著棒子的手垂了下來。

村人都說,這一鬧,朱愛玲和劉楓林的婚事算是退定了!可沒過幾天,朱愛玲又跟在劉楓林後麵,從礫岩坪去了羯羊圈。路上遇到人,朱愛玲不由自主把頭低了一下,又低了一下,覺得臉上好像埋了幾盆炭火。她知道,村人會怎麼議論這件事和她自己。可她自己覺得,雖然劉楓林做了二杆子的事兒,和未來丈人丈母娘大舅哥鬧,還差點動手,這在古代,算是逼婚和搶親。朱愛玲也生氣,覺得劉楓林做得太不像樣子了,不僅讓爹娘哥哥受辱,也讓自己左右為難。同時,朱愛玲也在劉楓林身上看出了一股男人氣,還有對自己的死心塌地。

朱愛玲相信,現在這個年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找的男人太懦弱的話,在村裏吃不開;即使去外麵打工,也免不了受人欺負。有一個能為了自己不顧一切的男人,即使窮一點,至少還有點安全感。

這可能是朱愛玲頂著哥哥的怒氣,和爹娘的苦口婆心,自作主張非劉楓林不嫁的唯一信心。當然,還有劉楓林的死磨硬纏。那天早上,她和爹娘、哥哥喝罵著把劉楓林趕出自己家院子。轉身回屋安撫爹娘時候,劉楓林又轉了回來,穿著一身軍裝,把大簷帽放在地上,雙膝著地,跪在了丈人丈母娘的屋門口。哥哥看到後,罵了一聲操恁娘老逼的劉楓林,順手從柴垛上抽了一根棒子,就朝劉楓林頭上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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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大半年時間,到處都是爹娘和親戚的勸說,嘰嘰喳喳,大聲小聲,比夏天的蟬叫還聒噪持久。日子好像沒怎麼過,冬天就又來了,緊接著又是一場大雪。傍晚,朱愛玲正坐在屋裏烤火,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電視。門吱呀一聲開了,聲音小得像是微風掀了一下門簾。可能是因為這個心理錯覺,朱愛玲開始沒當回事,也沒扭頭看,繼續把手放在藍色的火苗上。隨即一個機靈,不知是誰從後麵把自己抱住了。那一時刻,朱愛玲差點嚇暈過去。她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時候突然出現,並對自己實施肉身轄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