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色微明(2 / 3)

她腦袋裏迅速閃過一個可怕念頭。夏天,鄰村一個女孩子突然死在了自家門前,全身光著,脖子上有一道鐵絲勒痕。公安局來了好幾趟,村裏人都問遍了,還派兩個警察蹲了半個多月,至今沒有抓住一根人毛。

“該不是歹人吧?”這個念頭剛閃過,一張噴著煙味的嘴就斜著衝了過來,先是熱烘烘地落在她鼻子上,然後向下移。她倆手使勁推那人脖頸,狠了命地推,連手指甲也紮了進去。可是,那人不管不顧,不喊疼,也不去拉她的手,硬是把嘴一門心思地往她嘴上擠壓。當那張嘴裏的一條熱勃勃的東西伸到她嘴裏的時候,她一下子就知道了這個人是誰。

黑夜在北風之中格外沉寂,也格外激烈,一直到風停了,窗外連根草落地都能聽到的時候,朱愛玲才明白,其實自己心裏還是有劉楓林這二杆子的。蓮花穀人所謂二杆子,就是凡事沒規矩,人前人後敢丟人,更敢耍橫賣弄醜處的那號人。劉楓林雖然在部隊待了三年,回到蓮花穀,除了長了三歲,其他,也還是打著燈籠找舅舅——照舊。

爹娘和哥哥嫂嫂還是苦著臉歎息,覺得劉楓林這兵白當了,回家也沒找個好工作,住的村子比礫岩坪還偏,朱愛玲嫁過去,還不如在娘家當老閨女呢!可朱愛玲覺得,爹娘和哥嫂都太勢利,劉楓林這時候不行,說不定以後就很行。至少,對自己還是死心塌地的。

事實再次證明,在男女婚事上,爹娘越是反對,子女的逆反心理越強。劉楓林退伍回來當年冬天,剛進臘月,就下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把蓮花穀大小山丘和村莊都弄成一片白。兩天後,天晴了,劉楓林家在房頂上支起了高音喇叭,對著河溝和山坡放起了董文華和彭麗媛的歌曲。朱愛玲也由礫岩坪村的大閨女變成了羯羊圈村劉楓林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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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楓林在養路站找了一份工作,一個月兩千零三十三塊錢,雖然不多,可和教師一樣,是叫蓮花穀大多數人眼紅的一份固定收入。日子就那樣清清淡淡、不上不下地過著。有了大女兒劉建佳後,朱愛玲又懷了兩次孕。為不讓計劃生育罰款,兩口子托熟悉的醫生做B超看了,都是缺瓢把兒的,就人流掉了。一轉眼,閨女劉建佳就十三歲了。上中學要去蟬房鎮裏,吃住都在學校,一星期回來一回。這時候,雙方老爹老娘也都一年比一年老,病也多。村裏和劉楓林差不多年紀的人,都蓋起了新房子,有幾家,還鶴立雞群地弄了棟半邊樓。

劉楓林也眼氣,朱愛玲雖總是拿“這房子挺好,咱不和別人比”等賢淑話、體諒話來寬解劉楓林,可見到別人住新房子,心裏也酸酸的不是滋味。有一天傍晚,太陽就要跳進後山的時候,劉楓林扛著鐵鍬、掃把從公路上回到家裏,大聲對朱愛玲嚷嚷:“這回真不幹了!不幹了!”朱愛玲正在炒土豆條,一鍋的熱氣飛上他們家漆黑的屋簷後,拐了一個彎兒,向房頂冒去。聽了劉楓林的嚷嚷,朱愛玲沒在意。十幾年以來,劉楓林不止一次這麼嚷嚷了。

倆人睡得很早,做完事兒,也沒開燈。朱愛玲對著黑漆的屋頂說,楓林,你真舍掉這工作了?劉楓林趴在床邊抽煙,聽了朱愛玲的問話,嗯了一聲,說:“這工作保險,可就是死的。閨女上學,爹娘身體經常出毛病,丈人丈母娘也是。更重要的是,別人家住新房,你跟著俺十幾年了,還在這小黑屋裏待著?”朱愛玲深吸了一口氣,沒吭聲,眼角有兩團熱乎乎的東西,進了耳朵眼兒裏。

那時候,鐵礦早就漫山遍野了,煤礦又發現了好幾處,整個南太行農村和冀南平原相連的地方,都豎起了井架。大卡車滿身焦黑日夜不停,工人以前是四川的多,這幾年,外地人都不來了,本地人沒活計,鐵礦又比別的活兒掙錢多,本地的青壯勞力就都從田裏、磚廠、山上轉移到了鐵礦。劉楓林跟著姐夫孟建才去了武安滎經鎮的一個鐵礦,幹了大半年,拿回來五萬多塊。那一個傍晚,劉楓林背著行李、提著兩隻空桶一進院子,就喊朱愛玲炒倆菜!等一杯酒下肚,劉楓林把包打開,拿出一摞子錢,啪的一聲甩在桌子上,倆小眼睜得就要豁開了,看著朱愛玲說:“咋樣?媳婦,老婆,這大半年比在家扛著鐵鍬夾著掃把在馬路邊轉悠強吧!”朱愛玲笑笑,又給劉楓林倒了一杯酒。

夜裏倆人好像新婚夫妻一樣,連著做了兩次,都挺暢快,好像新婚。最後一次,劉楓林拿起放在枕頭下麵的錢,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老婆,咱也有存款了!說著,順手把錢放在朱愛玲還沒有癟下去的乳房中間。朱愛玲愣了一下,忽然覺得不對勁。她雖然沒去過幾次市裏,可在電視上她看到過,找小姐的男人,總是喜歡把錢放在妓女白花花的肚子上,或塞到乳罩裏。這樣想的時候,朱愛玲的心疼了一下,那一刻,覺得忽然很空,空得好像心下邊突然有了一個黑漆漆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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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劉楓林出事前一天晚上,朱愛玲的右眼皮也這樣沒來由地跳,跳得人心慌意亂,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擱。

秋天是蓮花穀乃至整個南太行鄉村最忙的時節,收玉米、翻地,再種冬麥;漫山遍野的穀子、紅薯、豆子、柿子、山楂也等著人趕緊去收。天黑得都看不到人了,朱愛玲才背著一筐子玉米回到家。熱了中午的剩飯,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吃了,關門閂門,就要睡下的時候,右眼忽然狠狠地跳了起來。天還沒亮,就有人敲門,巴掌把門扇拍得震天響。驚醒後,朱愛玲懵懂了一下,害怕得渾身哆嗦,側坐著又聽了幾聲,確認那人是和劉楓林一起在鐵礦幹活的姐夫後,才穿好衣服拉開門閂。

“楓林沒了!”姐夫一進門,就說了這句話。朱愛玲瞳孔睜大,然後身子一軟,就啥也不知道了。等再醒來,她就成了寡婦。

要說,寡婦在蓮花穀不少,前些年,總有些男人們在山裏炸石頭、扛木頭、采蘑菇、放羊時候出事,或是炸石頭炸到自己了,或是放羊時候被羊蹬下的石頭砸死了,或者爬懸崖摔死了,老婆自然成了寡婦。這些年,男人在鐵礦出事的更多,幾乎年年都有幾個,甚至十幾個。

劉楓林不在了的前三年,日子難熬,朱愛玲也才真正懂了老人說的話,時光是倆人過的,一個人咋過都不像個家。楓林不在了,不論幹啥,在啥地方,都好像覺得身邊有一個人,像以前那樣,甚至都能感覺到那種熟悉的氣息,就在她的耳邊、嘴邊和背後,熱烘烘地,叫她覺得生活什麼也沒改變。朱愛玲也知道,那是劉楓林的氣息。她也深信,楓林人被砸在了礦井裏麵,連個屍首都沒有找回來,可再遠、再深,楓林也知道家在哪裏,更知道朱愛玲是他老婆。

三年後,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和楓林一個村子的,小她十一歲的二流子郭啟明又成了一個家。一開始,她總是想,楓林人雖然沒了,可墳塚還在;楓林不在了,可女兒劉建佳還是她和楓林生的。不管日子再怎麼不好過,家還是楓林的家,自己還是楓林的老婆,這到死都不會改變。

人愛相信既定的和已有的,可是,生活總是隨時隨地起波瀾。四年前春天的一個黃昏,風大,塵土也多,朱愛玲吃過了晚飯。白天在新房子裏忙,累得渾身上下就像稀米湯一樣,撂下碗筷,也不洗,正想關門睡覺。門口有人喊嫂子,她一聽,好像是村裏二杆子郭啟明。朱愛玲不想理,悶坐在床邊沒吭聲。誰知道,郭啟明那公雞嗓子不停,喊了一聲又一聲,而且一聲比一聲大。叫得朱愛玲不耐煩了,趿拉著鞋子開了大門。

郭啟明家境說起來也不錯,爹當了大半輩子木匠,在四麵村裏也算是個能人。大兒子十年前就成家立業了,老二郭啟明可能是小時候太受嬌慣了,上學時淨吃好的,一個星期花一百塊,可三十六個月過去了,別說給他爹臉上長一百塊錢的光,反而打架鬥毆胡亂誆騙,給他爹倒貼了幾千塊錢的損失和人前抬不起頭的不光彩。二十四五歲了還光棍一條。朱愛玲大門一開,人見人嫌的郭啟明就狗一樣躥了進來。

“哎呀,真是有錢了,這個時候就吃西瓜啊,愛玲嫂子!”朱愛玲一隻腳剛剛邁進門檻裏麵,聽郭啟明這麼一嚷,就知道,那小子看到了她今天中午剛換的那顆大西瓜。上午去新房子裏清理了一下磚頭,全身都是汗,吃啥都沒胃口,恰好有人開車用西瓜換玉米,就換了一個。切開吃了半個,還有半個放在案板上。

朱愛玲剛嗯了一聲,郭啟明就順手抓起了菜刀,切了一大塊,俯下嘴臉,豬一樣啃了一口,邊嚼邊說好吃好吃!紅色的甜水流得地上全是。看到郭啟明那樣子,朱愛玲忍不住厭惡。那種厭惡是不由自主的,而且很強烈,以至於讓她有一種想把郭啟明一把推出去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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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朱愛玲卻成了郭啟明的老婆。她豁了牙的爹娘知道後,低聲說,人家是看上你那倆錢,還有房子了!關於這一點,朱愛玲也想到了。她比誰都清楚,那四十萬塊錢,是劉楓林拿命換來的。十五萬蓋了房子,剩下的原想為自己養老。誰知道,卻又鬼使神差地嫁給了郭啟明,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兒子滿月的那天,郭啟明二杆子勁兒又出來了,在蟬房鎮山裏香飯店擺了十五桌,請了親戚和一幫狐朋狗友大吃大喝了一頓。

朱愛玲抱著孩子在飯桌前坐了一會兒,這個來那個來,說孩子長得俊,像他爹。耳朵大,鼻子高,將來肯定有福氣。這些都是蓮花穀人慣常的口頭語和恭維話,可朱愛玲聽著好像是在罵自己。猜拳行令和小孩打鬧中,朱愛玲總覺得背後冷得像大冬天窗縫裏透進來的風,快把身子給吹僵了。再後來,又好像有一雙眼睛在遠處陰陰地盯著她。那種目光和表情,尖尖的,冰冰的,叫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