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色微明(3 / 3)

人沒散,朱愛玲就回家了,沒告訴一個人。回到空無一人的新家,本來陽光熱烈烈的,烤得人滿身生汗,可朱愛玲卻覺得那麼大的房子有點空曠,瘮人的氣息像無形的霧氣,把她裹了起來。

這一晃,三年多過去了,她和郭啟明的孩子也快兩歲了,大閨女劉建佳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就不斷有人來說。每來一個媒人,或者故意打招呼,說淡話,很快又把話頭往親事上牽扯,朱愛玲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張二妮第一次進她爹娘家,以及劉楓林趁夜跑到她房間,不由分說和她做了那事的場景。張二妮幾年前死了,就埋在她家對麵的小斜坡上。有時候,無意中看到那座微微隆起的墳丘,朱愛玲心裏就不自主地咯噔一下,像一柄鐮刀突然折斷,聲音脆脆的,硬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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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蓮花穀人慣常的看人標準,在學校不好好學習,花錢多,還打架,絕對成不了大器。出了校門不幫著爹娘幹農活,沒事不出去找錢,還大手大腳,也肯定是窮死的命。看著郭啟明整天遊手好閑,不掙一個錢還三天兩頭找一幫子二流子喝酒打麻將,爹娘都犯愁。娘說,讓啟明跟著你學木匠吧!有個手藝,咱倆死了也不擔心他餓死了。爹嗯了一聲。然後跟郭啟明說。郭啟明眼睛一拔斜,看著滿臉虔誠,近乎哀求的爹,哼了一聲,說,老家夥,都啥年頭了,你見誰家娶媳婦蓋房子請木匠?一邊歇著去吧!

爹張著的嘴還沒合攏,灌了一肚子冷風不說,還被郭啟明的話嗆了個半死!爹歎了一口氣,轉身,看到牆角扔著的鋤把子,心頭火氣,抓起來,轉身就朝郭啟明背上掄。郭啟明剛喝酒回來,也沒料到爹會動手打他。結結實實挨了一鋤把,雖然不咋疼,可回身一看,爹又把鋤把掄過來了。那小子大吼一聲,眼睛一瞪,搶了幾步,等鋤把再次落到自己身上後,抓住,一把奪了過來。爹畢竟老了,被郭啟明帶了一個趔趄,差點趴下。郭啟明也在氣頭上,拿著鋤把就要以牙還牙。娘開始在裏屋和麵,聽到響動後,張著兩隻麵手搶出來,大聲喊叫著,就衝了過去。

沒打到爹身上,可娘沒躲過。娘本來就瘦,郭啟明又喝了酒,下手要比平時重些。鋤把落在娘右邊胳膊上,竟然骨折了。這下子,郭啟明臭名迎風飄十裏,村人見了,不是扭鼻子,就是把頭轉得像磨盤。蓮花穀人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年。從這後,郭啟明就成了過街老鼠,雖不是人人喊打,可是人都嫌棄。事情過後,爹娘還想給他娶個媳婦回來,有了家,心就會收了。可誰家的閨女大人也不是睜眼瞎,找人說了幾家閨女,人家一聽媒人說的是郭啟明,就打斷了話頭。一年一年過去後,郭啟明也從小夥子變成了青壯年,郭啟明自己也覺得沒啥希望了,人生就這麼吊兒郎當地過了,索性更囂張。

可他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竟然和大他十幾歲的朱愛玲好上了。那一夜,朱愛玲也覺得蹊蹺,平素連門都不登的郭啟明突然晃了進來。她心裏的厭惡,也是跟著村人的說法,不是郭啟明和她本人有啥恩怨。當郭啟明把半顆西瓜席卷而光後,她坐在凳子上,心想,這二杆子該走了吧。誰知道,越期望郭啟明早點走,郭啟明偏不走。朱愛玲也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況且又是黑夜,又是二杆子郭啟明。可她自己不好明著攆郭啟明走。隻好聽任那二杆子坐在她的床邊上說淡話。

大半年過去了,郭啟明總是有事沒事來串門,有時候是中午,更多的是晚上。蓮花穀人雖然生活不富裕,但至今還保持著夏天午睡的習俗。人人如此,村莊的正午就顯得空曠了,跟午夜一樣。有一天中午,朱愛玲正在睡覺,忽然有隻手伸了過來,先是在她臉上摩挲了幾下,又移向胸口。

夏天,人穿的都少,朱愛玲那天穿著一件短袖花襯衫,也沒戴胸罩。當她猛然驚醒的時候,發現真的有人,是郭啟明。朱愛玲一下子跳在地上,鞋子都沒穿,指著郭啟明大罵:“操恁娘的郭啟明,欺負到老娘頭上來了!滾,馬上滾,不滾老娘報案,抓你個狗日的去坐牢!”

郭啟明慢吞吞地從床上站起,還嬉皮笑臉地看著朱愛玲說:“嫂子,發這麼大的火幹啥嘛!你又不是沒有過?”朱愛玲氣急,抄起擀麵杖就朝郭啟明掄了過來。誰知道,郭啟明早有防備,順勢握住擀麵杖,再一拉,朱愛玲收勢不住,撲到了郭啟明懷中。郭啟明把她抱在了懷裏。

朱愛玲使盡全力掙紮,也真生氣了,一邊掙,一邊把郭啟明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底朝天。郭啟明不生氣,反而把一張臭嘴使勁往她嘴上貼。當貼住的刹那,朱愛玲牙齒使勁一咬,郭啟明哎呀一聲,放開了她。然後用手摸了一下舌頭,抹出一攤血。當時,朱愛玲也懵了,仍舊光著腳站在當地。郭啟明又抹了一把嘴巴,往地上吐了幾口,邁著大步就朝門口走。朱愛玲眼睛跟著郭啟明。誰知道,一隻腳都跨出門檻了,郭啟明又猛地回身,再一次狠狠地抱住了她,一張臭嘴繼續豬一樣往她嘴上拱。她扭著頭臉躲避。郭啟明毫不放鬆,拱了一會兒,又朝胸脯去了。那一時刻,朱愛玲的腦海裏閃著一大片灰白色的光,四周都是黑布,一會兒似乎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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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睡到後半夜,兒子又醒了,抱起來顛了個尿,放下的時候,朱愛玲的右眼皮又跳了一下,還是很烈的那種,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裏旋起。她看了看牆上的鍾,早上4點44分。開始沒覺得什麼,翻身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六年前,姐夫就是這個時候敲開她的門,進來說楓林沒了的。想到這裏,朱愛玲猛然翻身坐起。黑夜中,微光閃爍,她裸著的上身像是半截漢白玉像。

郭啟明也在鐵礦!

想到這裏,朱愛玲下意識地摸出手機,飛快撥出了郭啟明的電話。嘟嘟嘟嘟,響了一陣子,一個女聲說,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她拿著手機的手慢慢垂下,心想,這是自己在嚇自己!這樣一想,心稍微安定了些。把手機放在一邊,使勁裹了裹被子後,想再睡會天就亮了。可就在這時候,右眼皮又使勁跳了一下,還是那般叫人心神不寧,又不明所以。不知過了多久,朱愛玲終於睡著了。

黎明時的黑夜,是逃跑、歸位和聚合、掃蕩的時候。朱愛玲睡得很沉。公雞叫第四遍時,她做了一個夢。一個男人,站在她床跟前,先是一臉嚴肅,繃著嘴,凝著臉,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一會兒又挪了幾步,看她懷中的孩子。孩子也睜著眼睛,眼珠流動地看著那人笑。那人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又從包裏掏出個什麼東西,放在孩子手中,又倒退幾步,在她頭跟前站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她好像也睜著眼睛,看著那人想說話,可總覺得嗓子裏有個東西堵著,連咳嗽都咳不出來。

天亮了,孩子還在睡著,呼吸均勻,朱愛玲忽然想起那個夢,心疼了一下,然後歎了一口氣。起床,收拾了房間,又給孩子喂奶,換了尿布,去掃院子。這時候,門前路上行人多了起來,車也多了起來,太陽似乎一下子就蹦上了東邊的山頂上,用一張蠟黃色的臉和眼睛在看她和整個蓮花穀。

往鍋裏添了水,又點著火,朱愛玲覺得了一種無形的溫暖。她走到大閨女劉建佳房門口,喊:“閨女,起來了!”然後邁步往自己屋走。聽著閨女屋沒動靜,朱愛玲順口又喊了一聲:“建佳,起來了,啥時候了!”還是沒回應。朱愛玲有點生氣,折轉身,三步兩步走到閨女門口,掀開簾子,正要拍門板,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朱愛玲咦了一聲,心裏想,這閨女啥時候勤快了?她推門進去,看了看閨女的床,被褥疊得很整齊,好像沒睡過一樣。

朱愛玲站在屋地上怔了一會兒,又仰起腦袋,看了好一會兒還嶄新的屋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忽然明白了什麼。

那個預感終於成真了。一年多前,她就覺得大女兒不對勁,還有郭啟明。至於那倆人怎麼不對勁,朱愛玲也說不上來,沒有啥目睹的痕跡,但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發生,而且帶著某種屈辱和不可預防,還有些被作弄和懲罰的意味。

朱愛玲沒想到,這麼快就發生了,而且悄無聲息,還叫她不得不獨自承受。轉身向門口走的時候,自個兒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她知道這樣不對,可就是忍不住,那笑,好像是一群逃跑的蜜蜂,怎麼都擋不住。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門口,朱愛玲還在笑。到屋裏,看到孩子,卻又笑得更大聲了,一時不知道咋能止住。孩子也醒了,可能是受到了驚嚇,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可朱愛玲還在笑,下意識去抱孩子,也還沒忍住笑,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和孩子的哭聲混在一起,聽起來特別古怪和刺耳。

第二天一大早,黑夜的紗巾還沒有及時收走,遠遠近近的空中,都飄著一些粗大的黑顆粒,隻有東邊群山上,太陽的光輝在微微閃爍,朱愛玲就穿戴整齊,抱著孩子,攔了一輛三輪車,去蟬房鎮派出所給孩子上戶口。到那裏,民警還沒上班。她找了一間小店,吃了點東西,又給孩子喂了一回奶。太陽滿山川普照的時候,朱愛玲抱著孩子就坐在戶籍警麵前。民年輕民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孩子,低頭說,叫啥名?朱愛玲說,劉建忠!聽了她的話,戶籍警抬頭看了她一眼,小聲說,這名字好像很老氣啊?朱愛玲笑了笑,站起身來,把孩子斜舉起來,仰臉看著兒子的小臉說,咱就叫劉建忠,多好的一個名兒!你說是不是,劉建忠?